我苦笑一声:“人心之诡谲,远胜于鬼。”
“咏娘,你这几日在此处,可曾见过钱府有什么财宝?”
倘若我没料错,钱老爷恐怕早已将全部家财暗中转移到了别处。
至于勾魂索命一事——只需有人拿了他特意在七月十五布下的“买命钱”,待到勾魂那一刻,双方八字交错,魂魄便能移换……
届时被勾走的,将是那拿了买命钱之人的魂。而他只需换个躯壳,便能重获新生。
至于换的是谁……鬼契既除,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从此人间难寻!
到那时,他不仅坐拥万贯家财,更不再受鬼物约束,说不定还能换个更年轻的肉身……
这栋宅子,怕也只是他谋划多年的棋局中的一步。
届时就算咏娘与白骨将军找上门,若再想要他性命,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怪不得钱老爷越发吝啬,分文不肯出!
除了本性使然,恐怕更是为日后逍遥快活的日子做准备。
宋和尚未明白,见我苦笑,急忙追问:“莫非钱老爷另有诡计?咏娘会不会有危险?”
我能说什么呢?
人心之险、算计之深,岂是寻常小鬼能及?只得将我的推测尽数道出。
宋和咬紧牙关,黑暗中,他的侧脸在烛光映照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好一个钱老爷!”
“好一招金蝉脱壳!”
他满腔愤懑无处宣泄,恰在此时,前院又传来一阵喧闹。
丫鬟小厮们收拾物事的动静夹杂着埋怨声隐隐传来:
“天天熬到深更半夜……”
“月钱还总克扣……”
“这都后半夜了,还得收拾……”
“你们倒轻松,我们还得洗刷碗盘,不知要忙到几更天……”
“做奴婢的命哟……”
声响渐低,终归于寂。
我也轻叹一声:“该走了。”
宋和看向我:“姑娘,我能否带咏娘回去?”
带自然能带,咏娘既为僵尸之身,并无拘束,只是……
“如今宵禁已过,你可能回得去?”
宋和微蹙眉头:“我在永和城多年,负责宵禁的都是弟兄,偶尔行走,倒也不妨事。”
我缓缓摇头:“以钱老爷这般缜密心思,若咏娘突然不见,你又深夜离府,出现于宵禁街头……”
“只要他听得半点风声,岂有不生疑之理?”
即便他想不到咏娘与宋和的关系,但仅凭一丝怀疑,也足以惹来麻烦。
如今子时已过,今日便是七月十五,夜间百鬼出行,生人避退。
难保他没有别的后手。
“既然如此,”宋和当机立断,“姑娘方才带我进来时,一路遇见不少下人,他们皆对你我视若无睹。”
“不知这障眼法,能否助我在钱府安稳留上一夜?”
我不由轻笑。
“以宋大人之能,便没有这障眼法,想在此处过夜也不难。毕竟……”
我环视四周,“这后院角落,也着实昏暗得紧。”
钱老爷这般行事,倒让我想起司衡曾讲过的那个严监生。
据说那位严监生生平极尽俭省,临终前迟迟不肯咽气,只伸手指着油灯。
众人不解其意,还是他的妻子道:
“是为灯里燃着两茎灯草,费油了。”
于是忙挑灭一茎。
严监生这才放心合眼而去。
然则,严监生省的是己身之用,而钱老爷锱铢必较,却是为日后金蝉脱壳、逃脱杀人开棺之罪孽——二人实不可同日而语。
小莲与灯笼今晚看了一场大戏,已被这诸多消息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灯笼在我手上轻轻摇摆,其上嫦娥月影都显出几分凌乱破碎。
它忽然挣脱提线,悄无声息地跳上院中黄铜锁:
“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在这儿看热闹。”
小莲也应声道:“我也想瞧瞧,这钱老爷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再看咏娘,她指了指身旁院落:
“这是钱老爷专为我安排的住处,平日他从不轻易过来,都是我去寻他。所以……”
宋和立刻明白:“也就是说,此处不会有人前来,最为安全。”
“既然如此,”他向我拱手一礼,“姑娘,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钱老爷爱财如命,纵使将钱财另藏他处,也必难安心。依他性子,多半要日日亲往查看才踏实。”
“我便留在钱府,明日紧盯他究竟将钱财藏在何处。”
“或许在府内,或许在外头,我须得牢牢跟紧才行。”
众人皆精神抖擞,难道我还能回客栈安睡不成?
我便问司衡:“司衡,你说钱老爷会将钱财藏在何处?”
司衡微微一笑:“心娘,你只当这是场游戏,明日随他寻宝便是,我便不多扰了。”
言罢闭目躺回冰床,层层褥褥将他包裹,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我心中蓦地生出一丝愧疚。
他前日才饱受折磨,又被铁链所伤失血,如今还要陪我来理这乱局……
司衡啊司衡,你为的是功德,还是为我?
你身休究竟如何,又为何总要瞒我?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我看向小莲与灯笼,又看向满怀期待的宋和与神情平静的咏娘,终是微微点头:
“好吧,那今夜我便不回客栈了。”
抬头望了望天色:“反正宵禁已过,此时回去反而不便,我们就在这院中歇下罢。”
钱府别的没有,就是地方大、空房多。加之仆从稀少,不易察觉。
说来,倒真是钱老爷一贯的吝啬作风——
一人抵三四人用,还竭力缩减人手。若非如此,我们在此说了这半夜话,怎会半个人影都未见?
况且这七月天气,夜晚闷热如蒸笼,只要小莲离我稍远些,连被褥都可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