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的脚步声像被踩碎的骨头,散在庙门前的青石板上。
闪光灯在雾里炸开,惨白的光片贴在偏殿的破窗上,照见蛛网在梁木间张成的网,像裹尸布的纹路。有人举着话筒喊 “名导暴毙之谜”,有人对着石像猛拍,快门声噼里啪啦,像在给这破庙拍遗照。
我靠在老槐树的褶皱里,树皮蹭着后背的青斑,那处皮肤还在发麻,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后颈红痕消失的地方,留着片浅白,像被人用石灰抹过。
“听说三年前有个网红在这儿上吊……”
“穿的就是红裙子,跟庙里那尊石像合影的照片还在网上呢……”
议论声顺着风滚过来,混着记者们身上的汗味和劣质香水味,呛得人喉咙发紧。我低头看掌心,石像的灰嵌在纹路里,青黑色的,像没擦净的血。
人群突然炸了锅。
有人指着石阶顶端尖叫,声音劈成了两半:“那是什么东西?!”
我抬头时,正撞见山雾裂开道缝。
红裙子就在那道缝里。
裙摆拖在地上,沾着的泥块被风吹得簌簌掉,却红得扎眼,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绸缎。她的脸藏在雾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眉骨和下颌的弧度,竟和我镜中所见分毫不差 —— 不,是和镜头里那个 “林晚月” 分毫不差。
记者们的镜头像群饿狼扑过去,闪光灯织成张惨白的网,要把那抹红困在里面。
“你是剧组的演员吗?”
“张导死前跟你见过面吗?”
提问声像冰雹砸在石阶上,红裙姑娘却没动,只缓缓抬起手。
我的目光突然被偏殿门口的动静勾走。
最后那张纸不知何时飘到了半空,青黑色的纸页在风里打旋,边缘突然冒出金红色的火苗,像被无形的手指点燃。
“着火了!” 有人喊。
我盯着那团火。火苗没舔出黑烟,反倒渗出缕缕灰雾,像烧化的骨灰。灰雾飘到人群头顶,突然沉甸甸地坠下来,直挺挺落在那个半透明的影子上 —— 是导演的魂魄,还没被锁链拖远,正挣扎着回头看偏殿。
灰雾粘在他魂魄上的瞬间,发出烙铁烫肉的滋滋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半透明的身子剧烈扭曲,慢慢缩成团黑灰,被风卷着往红裙姑娘那边飘。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那团黑灰。
动作轻得像抚摸花瓣。
我看见她手腕内侧,有颗和我一模一样的痣,只是她的痣泛着红,像刚凝固的血珠。
“是她!我在旧闻里见过这张脸!”
“两年前自杀的那个网红!她怎么会在这?!”
记者们的议论声突然变调,带着惊恐的颤音。红裙姑娘缓缓转过头,山雾恰好在这时散开,露出她完整的脸。
和我每日对着镜子描摹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她的眼睛红得发紫,像两团烧透的炭。嘴角咧开时,尖牙在光下泛着冷白,和我昨夜在柴堆旁瞥见的自己,分毫不差。
闪光灯再次炸开的瞬间,她对着偏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石像底座的裂缝里,突然涌出股浓黑的雾,裹住那团燃烧的纸灰,一起钻进地缝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等我眨完眼,红裙姑娘已经不见了。
石阶上只剩串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中央都印着朵曼陀罗,被涌上来的记者踩碎,晕成暗红的水渍,像没擦净的血。
我摸了摸袖袋里的东西 —— 半片红裙碎布,是刚才从石像裂缝里捡的。布料上绣着的金线还缠着点灰,捻开来看,灰里混着根极细的发丝,黑得发亮,比我的头发粗些。
记者们还在围着偏殿喧闹,有人发现了地上那七堆纸灰,正举着相机猛拍。没人注意到老槐树下的我,也没人注意到石像的嘴角,新掉了块灰,露出的青黑色石头弯成个诡异的笑。
风突然凉得刺骨。
抬头时,乌云正从山后涌过来,要把整座庙重新捂进黑暗里。远处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远,该是黑白无常拖着导演的魂魄,往地府去了。
袖袋里的红布突然发烫。
掏出来看,曼陀罗的金线正在褪色,露出底下用胭脂写的小字:“该回家了。”
是姐姐的笔迹。
有记者撞到了石像,发出 “咚” 的闷响,像敲在空心的石头上。我转身往山后走,裙摆扫过石阶上的水渍,那些曼陀罗印突然亮了一下,像活过来似的。
身后传来赵姐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刚才那个红裙子…… 跟两年前新闻里的林晓月,长得真像啊……”
我没回头。
山雾漫上来,很快掩住了我的脚印。后颈发麻的地方突然痒起来,伸手摸去,指尖沾到点暗红的粉末,闻着有淡淡的檀香,像姐姐生前总在佛前点的那种。
偏殿方向,又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
很轻,像有人在数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