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记者的脚步声消失在山路尽头时,庙门突然 “吱呀” 一声合上了。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青石板上,震得石像底座的裂缝都在发颤。我回头看,门闩自己落了下来,木头上的青苔在阴影里泛着绿光,像块没擦净的血痂。
偏殿里的香还在燃,烟顺着横梁绕了个圈,慢慢聚在供桌上方。香炉里的香灰突然动了动,像有虫子在底下爬。
我走过去,看着香灰一点点隆起,边缘慢慢勾勒出肩膀、腰肢、垂落的长发 —— 是个女人的形状,眉眼处空着,像被人挖去了眼珠。
香灰堆到胸口时,突然塌了一角,露出底下埋着的东西 —— 半枚耳钉,珍珠掉了,只剩银托,是姐姐最喜欢的那对。
石像底座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
七张宣纸整整齐齐地码在裂缝边,青白色的纸页在风里微微颤动,边缘泛着冷光,像浸过井水的布。最上面那张的角落,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笔画歪歪扭扭的,像用指甲刻上去的。
我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宣纸,裂缝里突然渗出点液体,滴在纸上,晕开个暗红的圈,像滴在雪地里的血。
“滴答。”
液体落在青石板上,声音在空庙里荡出回声,和山涧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像在数着什么。
山风穿过偏殿的破窗,卷着串细碎的笑声飘进来。不是我的,也不是姐姐的,却熟悉得让人发毛 —— 像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笑,笑得纸页沙沙作响。
香灰堆成的女人突然晃了晃,空着的眉眼处,慢慢渗出两滴灰,像掉下来的眼泪。
我站起身,看它一点点散开,重新落回香炉里,只留下那半枚耳钉,孤零零地躺在香灰上,银托被熏得发黑。
石像的嘴角又掉了块灰,露出的青黑色石头上,新刻了道痕,像根细细的线,一头连着裂缝里的宣纸,一头指向庙门。
“下一个,会是谁呢?”
笑声顺着风飘出庙外,在山谷里打了个旋,又折回来,钻进我的耳朵里。后颈的旧伤突然发烫,像有团火在皮肤下游走,我伸手摸去,指尖沾到点暗红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檀香,和姐姐生前烧的香,味道一模一样。
七张宣纸突然无风自动,最上面那张飘起来,落在我脚边。纸上的问号被液体晕开,变成个模糊的 “月” 字,笔画里缠着根极细的长发,黑得发亮,比我的头发粗些。
我捡起宣纸,塞进袖袋。布料里的红裙碎片还在发烫,烫得人攥不住拳。
庙门外的山雾又浓了,像要把整座庙重新裹起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很轻,像有人在试探着往这边走,踩在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响。
石像底座的液体还在往外渗,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朝着香炉的方向蜿蜒。溪流里漂着片撕碎的照片,是群人的合影, faces 被水泡得模糊,只能看清最中间的人穿着导演那件名牌衬衫,肚皮上的肥肉把衬衫撑得发亮。
香灰里的耳钉突然滚了滚,掉进溪流里,跟着水流往石像的方向漂,像在寻找什么。
我走到庙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山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雾里伸出来,一直到庙门前,像有人刚走过来,又突然消失了。
风声里的笑声越来越响,纸页摩擦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七张宣纸在裂缝边齐齐颤动,像七只翅膀,要从石头里飞出来。
“下一个……”
笑声钻进门缝,缠在我的发梢上,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和姐姐那件红裙子晾在阴雨天的味道,分毫不差。
我对着门缝笑了笑,转身往偏殿走。
柴堆上的碎骨还在,沾着的纸钱灰被风吹得簌簌掉,像撒下来的骨灰。墙角的蛛网里,那只黑蜘蛛正抱着飞蛾,慢慢往网中央爬,飞蛾的翅膀已经不动了,像片干硬的指甲。
石像的裂缝里,第七张宣纸突然往下陷了陷,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边角。
山风再次穿过破窗,带着那串笑声在庙里打了个转,然后飘出庙外,在山谷里回荡:
“下一个,会是谁呢?”
我靠在石像上,听着纸页摩擦的轻响,和山涧的流水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空庙里织成张网,把整座庙,连同我,都网在里面。
袖袋里的宣纸突然发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