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又是一个停车坐爱枫林晚的黄昏天。俩少年坐在轱辘旁的草地上加餐,一只鸡一只鸭,还有一腿大肘子。贼日子就是滋润。
一秋池扯下一块拳头大小的肉,一把塞进易枝芽的嘴巴:“我有一条路子,要是成了,就能挣到一笔大钱。一辈子花不完。”
“招人入伙不?”易枝芽大感兴趣,顾不得油水四溢。
“就是想招小黑爷入伙。”
“速速道来。”太大口说话不便,易枝芽将肉吐出来,撕成两半,塞回嘴里一半,另外一半还给一秋池:“有福同享。”
“偷一座城堡。”
“城堡?偷得走啊?”刚咽下的肉又全跑出来了。
“偷不走,就将里面的人赶走。”一秋池依旧平心静气,“这样一来,城堡也是咱的。”
“抢啊?”易枝芽嗓子又一抽,又跑了一块出来。这一块简直可以说是长途奔袭,从肚子里面上来的。
“合法的抢。”
“合法的抢与不合法的抢有什么区别?”
“合法的抢不犯法。”
易枝芽理了理思路,说:“既然不犯法,那就不能叫偷。”
“职业习惯,说顺嘴了,是不叫偷。小黑爷到底入伙不?”
“……入,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吧,你跟着我干就行了,说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不犯法?”
“不犯法。”
“我入了。”
“小黑爷爽快。”
“秋爷够意思。”
人生有了奋斗目标,再难走的路也变平坦了。进入长安境内后,距离龟峰鉴剑开幕还有月把余。赚钱和找人,犹如屙屎挑地菜,两不相误。易枝芽全身上下连汗毛都乐开了花。饭钱也省下不少,笑饱了。只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白开心的事情呢。
不过也不能怪他,像他这种人生阅历无限接近于鸭蛋的荒岛孤儿,哪里懂得去统计——其实截至目前,他上过的每一艘船都是贼船。不对,寻梅那一叶扁舟不是,但翻了。
好船翻了,贼船当道。这就是故事。
故事里的那一座能赚大钱的城堡坐落于太乙山甘湫峰。
苍天有眼,有一种解释叫做星月皎洁。甘湫峰因瘦高而明亮如昼,由远古山崩所形成的残峰断崖林立,奇特得有些妖异。
城堡就在峰顶。
城堡的名字叫做应浜帮。四周环绕城墙,身披月色的云烟飘渺其间,宛若天宫。天宫里高阁小榭,八方错落,庞杂却风格鲜明,柔美风,完全没有半点硬邦邦的感觉。
应浜帮,豪华之帮,天子脚下第一门派,也难怪名列三大门、九大帮之首,也难怪具有如此硬气之名头。但依黄鹤楼龟峰鉴剑上的表现来看,帮主应涞倒是一位滑稽有趣的家伙,跟“硬”也没关系。
作为一名出色的贼,一秋池轻功还不错,尽管易枝芽可以让她先跑半座山再半座山。贼熟门熟路,直驱峰顶。
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拐了个弯,来到应浜帮墓林。既为林,就意味着大,前后左右都望不到边。但没几座墓。所以每一座墓都相当于一栋别墅。别墅园里山风呼啸,鸟兽间鸣,光影摇曳。
“怎么才能将里面的人赶走呢?”易枝芽以为抢的就是这地。
“不急,又跑不了。”
“……谁能保证呢?”
“你的妈祖。”
有点冷。易枝芽龟缩着脖子跟一秋池来到了一座坟前。没几年的坟,款式新颖,简洁大气,墓碑上写着:秋池之墓。
易枝芽一怔:“你的吗?你什么时候死的?”
一秋池言不对题:“有备无患。”
易枝芽以为是自己少见多怪,也就不再追问,不然有十万个为什么在排队等候。一秋池说:
“到站了。”
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一咬牙将墓碑拔了出来。露出一个黑洞,黑洞里有一副棺材。有棺材就对了,情理之中。但情理之外的是一秋池又一手将棺材盖打翻:
“进去。”
“我?进去?”易枝芽胆大包天,但还是吓了一跳,“这是秋爷未来的家,我就不那个啥……该说什么好呢?”
“咱是不是朋友?”
“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好朋友还用分彼此吗?进去。”
“装得下两个人吗?”
“正正好,你没看到这是双人棺吗?”
“……晚上就在这里过夜?”
“没睡过这么大棺材吧?”
“小的也没睡过。要我说,咱外面随便找个地方躺躺,一眨眼天就亮了。”话没说完呢,没想到一秋池双手往他背部一推、再加膝盖一送,一举将他送进了棺材。
黑黢黢的到处是夜叉,妈祖啊,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还真借着了。亮了。棺材忽然亮了——一秋池也进来了,将火折子塞给易枝芽,又回头将墓碑归位。易枝芽喘息未定:
“上哪儿去?”
“阎罗殿。”
“真有那鬼地方?”
“眼见为实,等下自己看。”
“能不能打退堂鼓?”
“能。但小黑爷还是小黑爷吗?”
这话说得又让人信心百倍。棺材就是梯口,石梯蜿蜒而下,好比蜈蚣前行。易枝芽将火折子缠在飞虹杖的尾巴上,尽量前伸,然后蹑手蹑脚,拾级而下,好像大媳妇手执菜刀,夜潜高粱地捉奸。
这就是一条向下伸展的地道。沿路石壁上偶有油灯,点上。这样就好多了,不然总感觉背后有鬼。易枝芽胆子回来了:
“做贼就是刺激。”
“城堡里更刺激,这只是通往城堡的密道。”
“你个人挖出来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足嘛。”
“好好走你的路,把精力攒着赚大钱用。”进入自己的墓后,一秋池就变了一个样,再没心情跟黑得出汁的“白痴”瞎扯。
这条梯形地道可能比人生还要漫长,但好奇心比它还要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走着走着,易枝芽又忍不住了:
“这密道是秋爷下辈子要走的路?”
“我晓得小黑爷满腹疑团,但你能不能挑个正经一点的问啊?”
“这事儿本身就不正经,你让我哪里去找正经的问?”
“断然正经,正义之举。”
“明白了,咱俩正偷偷摸摸地去干正义之举。”
“离开你的大海,再混几年生活,慢慢地你就会明白了,有太多太多的正义之举上不了台面。”
“烦请秋爷详解。”
“这不刚刚才说过的吗,要慢慢地嘛。‘慢慢地’到了的时候,你就会慢慢地明白了。”
“我明白了,就像吃饭一样,饭到肚子,再到出恭确实是需要一些时候的。我没有要问的了。”
然后就是一座比赤尾屿还要大的迷宫,如果没有一秋池领路,易枝芽说自己得走到万万岁。
出了迷宫,又是密道,上坡密道。也该上去了,再往下真的会捅破十八层地狱。上完坡就是出口了。
出口必须在城堡里,相比进口的神秘,出口就太常见了,一口井,花园里的一口井。不过花园一点都不常见,帮主寝所独享。有钱人真的比想象中多得多,“山外青山楼外楼”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这座名叫“软和庭”的寝所。如果是易枝芽一个人来的话,早就找巡逻队问路去了。
到处是巡逻队。一秋池说:
“全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密道与迷宫的存在。”
“都有谁?”
“我爷爷,我爹。”
“还差一个。”
“我呀。小黑爷的脑子到底是用来干吗的呢?”
“错,应该是四个才对。我不算吗?”
“你个人走出去试试?”
“那也得算半个,三个半。”
“三个半就三个半。”
“就冲着这地道与迷宫,如果真能拿下这城堡,大钱没得跑。”
“没骗你吧?”
“没骗……但你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骗呢?”
“就你这种人,不被骗都不正常。”
“那秋爷究竟有没有骗我?”
“公开骗。”
“吹吧你,朋友哪有可能骗朋友?”
有两栋楼亮灯,一是位于人工湖中的红木楼,二是处于悬崖边的三角楼。亮灯代表有人,午夜时分还不安寝,不是在吃喝玩乐,就是在埋头苦干。一秋池拉着易枝芽往三角楼方向猫去。
三角楼单面临崖,不临崖的两面各有十名守卫一字排开,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所以想进去的话必须走悬崖那一面。甘湫峰有多高,悬崖就有多深。再说崖壁垂直,且青苔密布,稍有不慎,小命到头。
二人埋伏花丛中。易枝芽问:
“人这么多怎么赶?”
“不赶了。”
“又不赶了?朋友还真能骗朋友?”
“也不能叫骗。”一秋池咬着他的耳朵说,“找小黑爷入伙,其实是我跟自己赌了一把,我赌你就是妈祖。”
又说:“你别狡辩,再狡辩也没用。”
易枝芽也附耳过去:“秋爷输了。”
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用狡辩。”
又问:“你输了,我有钱挣吗?”
“还有时间,跟你讲个大故事。”一秋池又一次言不对题。但易枝芽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大喜:
“大故事?绝对好玩。”
“这个是真人真事,不但不好玩,而且结局可能会死一大片人。”
“悲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