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荆城上空。白日里港口残留的鱼腥和海风咸涩的气息,此刻已被一种更浓烈、更令人不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取代。斩蛟门徒无声的集结如同蚁群在暗夜中涌动,玄色的身影融入建筑和街巷的阴影里,只有偶尔兵刃磕碰的轻响,或是压抑着兴奋的粗重喘息,暴露着暗流汹涌的杀机。远处,南兴王行辕方向隐约传来的狂热呼喊——“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寂静的城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尚未入眠的人心头。
荆城西,护城黑鳞卫大营。巨大的辕门紧闭,门楼上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更衬得营内深处一片死寂。白日里操练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辕墙内规律地回响,如同这座庞大军营沉睡的鼾声。
靠近中军大帐的副统领营房内,卫驿却毫无睡意。他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鳞甲,甲叶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微光。他端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方不起眼的黑色蛟龙纹令牌。令牌中央,一点猩红正幽幽亮起,如同蛰伏毒蛇睁开的眼睛——这是斩蛟门“蛟龙出海”的最高行动信号!
门外,传来三声极轻、如同夜枭低鸣般的叩击声。
卫驿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狂热取代。他抓起令牌,紧紧攥在手心,豁然起身。铁甲摩擦发出短促而铿锵的金属声。他一把掀开帐帘。
帐外,黑暗中影影绰绰,十余名同样身着黑鳞卫甲胄、但眼神却透着与寻常士兵截然不同的阴狠与忠诚的心腹死党,早已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他们手中紧握的并非制式长戟,而是利于近身搏杀的短刃、分水刺,甚至还有几张上了弦的手弩,弩箭在夜色中闪着淬毒的幽蓝寒芒。更远处,辕墙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浮现出更多玄色身影,那是早已渗透进来的斩蛟门精锐。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卫驿身上,无声地燃烧着嗜血的火焰。
卫驿的目光扫过这些沉默的杀戮机器,无需言语,他猛地一挥手,做了个斩切的动作!
行动!
十几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迅疾无声地扑向营地深处那座最大、也最为安静的中军大帐。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常年潜伏的默契在此刻发挥到极致。辕墙阴影里的斩蛟门徒则如同水银泻地,迅速分散,一部分人鬼魅般摸向营门守卫的位置,另一部分则堵死了通往其他营区的要道。
中军大帐内,温暖而沉闷。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插着代表兵力的各色小旗。黑鳞卫统领龙飞,这位以勇猛刚直著称、曾立下赫赫战功的悍将,此刻正仰躺在内帐的软榻上,鼾声如雷。连日来应对港口暴乱、安抚城内秩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粗壮的胳膊搭在榻沿,枕边还放着一卷摊开的城防图。他做梦也想不到,致命的刀锋并非来自城外汹涌的“暴民”,而是来自他视为臂膀的副手,来自他守卫的城池内部。
帐帘被利刃悄无声息地划开一道缝隙。卫驿第一个闪身而入,脚步轻盈如狸猫,手中紧握着一柄特制的、刃口泛着诡异蓝芒的分水刺。他身后的死党鱼贯涌入,瞬间将并不宽敞的内帐塞满。
浓烈的杀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温暖的空气。
或许是沙场宿将的本能,或许是那骤然侵入的冰冷气息,龙飞沉重的鼾声猛地一顿!他那双常年握着沉重兵器的蒲扇大手,下意识地朝枕边摸去——那里通常放着他的佩刀!
然而,太迟了!
就在龙飞眼皮剧烈颤动、即将睁开的那一刹那!
“噗嗤——”
一声利器撕裂皮肉、穿透骨骼的沉闷声响,在死寂的帐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卫驿手中的淬毒分水刺,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狠辣、毫不留情地从龙飞粗壮的脖颈侧面狠狠捅入!力道之大,几乎贯穿!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满了华丽的帐幔,也溅了卫驿满头满脸!
“呃…嗬…” 龙飞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那双刚刚睁开的虎目瞬间被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填满。他死死瞪着眼前这张沾满自己鲜血、熟悉却又无比狰狞的脸——卫驿!他提拔信任的副手!他试图抬起手,指向这个背叛者,手臂却只徒劳地抽搐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卫驿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没有丝毫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他手腕猛地一拧,分水刺在龙飞的脖颈内残忍地搅动了一圈,彻底断绝了这位黑鳞卫最高统领的最后生机!随即,他猛地拔出刺刃!
鲜血如同决堤般汹涌喷出!龙飞魁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了几下,那双瞪圆的、凝固着愤怒、不解与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藻井图案,最终彻底失去了光彩。
一代悍将,竟在自己守卫的营帐内,于睡梦中被信任的副手刺杀!
“统领已死!”卫驿甩掉分水刺上黏稠的血浆,声音嘶哑而冰冷,如同地狱的宣告,穿透了帐内死寂的空气,“奉南兴王钧旨!荆城黑鳞卫,即刻起,由我卫驿统领!”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内帐,来到外间。几名死党已将龙飞那颗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头颅粗暴地割下,提在手中,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
卫驿一把抓过那颗还带着体温的头颅,高高举起!狰狞的头颅,死不瞑目的双眼,在帐内灯火下显得无比恐怖!
“龙飞勾结暴民,意图谋反,已被我卫驿就地正法!”卫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凛然的“正义”与不容置疑的威权,“南兴王乃圣帝血脉,仁德昭彰!今女帝祇暄,昏聩无能,致使帝国灾荒四起,民不聊生,更纵容奸佞迫害忠良!我黑鳞卫,深受皇恩,岂能坐视神器蒙尘!”
他高举着龙飞的头颅,环视帐内外闻声惊动、围拢过来,脸上写满震惊、茫然和恐惧的黑鳞卫士兵们,声音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煽动人心的狂热:
“南兴王殿下,顺天应人,举义旗,清君侧!我卫驿,率荆城黑鳞卫全体将士,誓死追随王爷!拥护王爷继承大统,涤荡乾坤,再造圛兴!”
他猛地将头颅掷于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同时声嘶力竭地咆哮:
“‘女帝昏聩,南兴当立’!凡我黑鳞卫袍泽,随我效忠王爷者,加官进爵!迟疑观望者,形同此獠!”
“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效忠王爷!涤荡乾坤!”
帐内外的斩蛟门徒和卫驿死党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响应,兵刃高举,寒光闪闪!
巨大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黑鳞卫大营。大部分士兵还沉浸在统领被杀的震惊与恐惧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副统领高举的“大义”旗帜、以及周围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叛军,如同被卷入狂涛的扁舟,茫然失措。一些龙飞的嫡系和忠耿之士,眼中燃起怒火,手按刀柄,却看到营区各处关键位置早已被叛军控制,寒光闪闪的弩箭对准了他们。反抗,意味着立刻的血溅五步。
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大义”名分的裹挟下,在加官进爵的诱惑与身死族灭的威胁前,短暂的死寂之后,零星的、犹豫的呼喊开始响起,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最终汇成一片参差不齐却声势浩大的浪潮:
“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效忠王爷!”
“效忠卫统领!”
混乱的呼喊声中,象征着黑鳞卫统领的玄色蛟龙旗被粗暴地扯下,一面崭新的、绣着狰狞蛟龙与“南兴”二字的血色大旗,在几名叛军的奋力拉扯下,于中军大帐前的旗杆上,迎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风,猎猎展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荆城四面高耸的烽燧台上,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油脂的巨大柴堆被同时点燃!
轰!
数道粗壮的火龙猛地窜上漆黑的夜空,瞬间将烽燧台顶照得亮如白昼!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恶龙,咆哮着升腾而起,直冲天际!炽烈的火光撕破重重夜幕,将整个荆城映照得一片血红!
狼烟!代表着战争与叛乱的烽火狼烟!
这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是宣告,是挑衅,更是点燃整个南境叛乱的引信!它向整个圛兴大陆宣告:荆城,这座帝国南疆的重镇,连同它强大的黑鳞卫,已然易主!圛兴圣朝的心脏,圣都圛兴,将迎来一场来自南方、裹挟着血腥与野心的惊涛骇浪!
展长空站在行辕最高的望楼上,玄色披风在裹挟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夜风中狂舞。他遥望着城西方向冲天而起的数道烽火狼烟,望着那被映红的半边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仿佛看到,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蛟,终于挣断了最后的枷锁,在这片混乱而富饶的土地上,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傀儡王座上的祇焪,蜷缩在寝殿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外面震天的呼喊和越来越清晰的、象征权力更迭的号角声,绝望地捂住了耳朵。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的“清名”,他祇氏皇族的“尊严”,都已随着那冲天而起的血色狼烟,化为了野心燃烧的灰烬。他,只是这灰烬上,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