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松木烧得正旺，火苗舔着铸铁老锅的锅底，泛出一层暖红。
老锅里的板油块渐渐软了，先是边缘泛起透明的油花，像撒了把碎星星，接着油花越冒越密，“滋滋” 的声响裹着油香，慢慢飘满整个院子，连院门口老榆树上的冰棱，都像被这香味熏得软了些。
小满蹲在灶边，手里还攥着根没添完的干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
板油块在长柄铁铲的翻动下，慢慢缩成了小块，颜色也从雪白变成了浅黄，油层越来越厚，能看见油渣在里面轻轻打旋。
“爷爷，油渣快好了吗？” 虎子比小满还急，半个身子探在灶台边，鼻尖都快碰到锅沿，被老周伸手拉了拉：“小心烫着，油星子溅出来能烫掉层皮。” 他说着，从灶台上拿起一片干白菜叶 —— 是昨天李婶送来的酸菜剩下的，已经晾得半干 —— 轻轻放进锅里。
白菜叶一进油，就 “刺啦” 响了一声，冒起股轻烟，原本有些躁动的油花瞬间温顺了许多，不再往外溅。小满好奇地问：“爷爷，为啥要放白菜叶呀？”
老周用铁铲把白菜叶按进油里，慢慢搅动：“这是你奶奶教俺的法子，干白菜叶能吸油星子，还能给猪油添点清甜味，炼出来的油不腻。”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院门口的老榆树，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你聋爷当年炼油，爱往锅里放片生姜，说能去腥味，俺俩总争，说自己的法子好，最后就各放各的，炼出来的油倒也没差多少。”
“聋爷也会炼猪油吗？” 小满追问。
“咋不会？” 老周笑了，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当年俺俩一起杀猪，他负责切板油，俺负责掌勺，炼完油就坐在炕头，就着油渣喝两盅，你聋爷总说‘老周，这油渣配酒，比啥都香’。” 他用铁铲捞起一点油渣，吹凉了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神里有了点笑意，“跟当年一个味儿。”
虎子看着眼馋，伸手就要去锅里捞，被老周一把抓住手腕：“傻孩子，这油还烫着呢，等俺捞出来凉透了再吃。” 他说着，把铁铲伸进锅里，沿着锅边慢慢搅动，油渣在油里翻了个身，颜色变成了金黄，像撒了层碎金。
“差不多了。” 老周说了句，从灶边拿起个细竹筛，竹筛是老的，边缘有些磨损，筛眼上还沾着去年的面粉，放在一个大瓷盆上，然后用铁铲把油渣慢慢捞出来，倒进竹筛里。
油渣一离开锅，就散发出更浓的香味，金黄酥脆，还滴着油，落在竹筛上 “滴答” 响。
虎子凑过去，深吸了口气，眼睛都亮了：“好香啊！比俺妈炸的薯片香多了！”
老周笑着，从竹筛里捏了块小的油渣，吹了又吹，才递给虎子：“慢点吃，别烫着。” 又捏了块给小满，“你也尝尝，跟你爸小时候吃的一样。”
小满接过油渣，放进嘴里，一咬，就听见 “咔嚓” 一声，脆得很，油香在嘴里散开，一点也不腻，还有股淡淡的白菜叶清香，比城里的薯片好吃多了。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烫得舌头直转，也舍不得吐。
“怎么样？没骗你吧？” 老周看着小满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你爸小时候，一次能吃小半碗，吃多了上火，你奶奶还得骂他。”
小满嘴里嚼着油渣，点了点头，说不出话。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李婶端着个空碗走过来，老远就闻着香味：“老周，油炼好了没？俺的酸菜都切好了，就等你的猪油炒了。”
“快了，再等会儿把油滤出来就给你端过去。” 老周指了指锅里的猪油，油已经清亮了，泛着金黄的光，“你先把锅热上，这油刚炼出来香，炒酸菜正好。”
“好嘞！” 李婶应着，转身往自家厨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竹筛里的油渣笑，“老周，油渣给俺留点啊，俺家那口子就好这口。”
“放心，少不了你的。”
老周把竹筛里的油渣分了一半，装进一个小瓷碗里，递给虎子：“把这个给你妈送去，跟你妈说，等会儿俺把猪油滤好，再给你家端过去。”
虎子接过碗，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宝贝：“谢谢周爷爷！” 说完，一溜烟跑了，棉袄的帽子都掉了也没顾上捡。
小满看着虎子的背影，又看了看竹筛里剩下的油渣，想起昨天爷爷说的 “给爹留油渣”，忍不住问：“爷爷，这些油渣，要给爸爸留吗？”
老周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留，给你爸留一半，剩下的咱们吃，还有你王婶家，也得给留点。”
“王婶是谁呀？”
“是咱村西头的邻居，家里有个小闺女，跟你差不多大。” 老周说着，把竹筛里的油渣分成两份，一份装进刚才给虎子用的小瓷碗，另一份装进一个铁皮盒，就是昨天小满看见的那个，印着褪色的牡丹图案，“这个铁皮盒，是你爸小时候用的，装饼干的，后来就用来装油渣了。”
小满凑过去看，铁皮盒上的牡丹图案已经有点模糊了，但还能看出是红色的，盒子边缘有点锈，是用铁丝捆着的，应该用了很多年。“爸爸小时候，就用这个盒装油渣吗？”
“对，” 老周摸着铁皮盒，手指在牡丹图案上轻轻蹭了蹭，“你爸那时候，每天都要打开看看，生怕油渣被俺吃了，有时候还偷偷藏两块，放在书包里，结果放学回来，油渣都化了，书包上全是油，你奶奶还得给他洗书包。”
小满想象着爸爸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爸爸真调皮。”
“可不是嘛，” 老周也笑了，“跟你一样，都是馋猫。” 他把铁皮盒盖好，放在灶台上，然后拿起刚才的细竹筛，架在大瓷盆上，慢慢把锅里的猪油倒进竹筛里。清亮的猪油透过筛眼，流进瓷盆里，泛着金黄的光，像融化的黄金。
油滤得差不多了，老周把竹筛里剩下的油渣碎末也倒进小瓷碗里，递给小满：“这个你拿着，想吃了就吃点，别吃太多，上火。”
小满接过碗，碗里的油渣还带着点热乎气，香味扑鼻。他捏了块放进嘴里，脆得很，比刚才吃的还香。院门口传来李婶的声音：“老周，锅热好了，猪油能端过来了吗？”
“来了！” 老周应着，端起装猪油的大瓷盆，对小满说，“你在这儿看着，别让猫过来偷油渣，俺去去就回。”
小满点点头，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装油渣的碗，看着院子里的阳光。
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老锅上，照在竹筛上，照在铁皮盒上，暖融融的。院门口的老榆树上，有只麻雀落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也闻到了油香。
不一会儿，老周就回来了，手里的大瓷盆空了。“李婶炒的酸菜真香，” 他说，脸上带着笑，“说等会儿炒好了，给咱端一碗过来。”
小满 “嗯” 了一声，又捏了块油渣放进嘴里。老周坐在小满旁边，从兜里掏出旱烟，卷了一根，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手里。“等会儿把剩下的猪油装进青花罐里，” 他说，“留着你带回城里，给你爸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道。”
“爷爷，青花罐里的猪油，真的能放半年吗？”
“能，” 老周点头，“你奶奶教俺的，装罐的时候撒一层细盐，能防潮，放半年都不坏。俺每年都炼点猪油，装进青花罐里，就像你奶奶还在一样。”
小满看着灶台上的铁皮盒，又看了看吊柜的方向，突然觉得，这口老锅，这个青花罐，还有这个铁皮盒，都藏着爷爷的念想，藏着爸爸小时候的故事，藏着很多很多温暖的事。
灶膛里的火慢慢小了，松木的香味还在，猪油的香味也还在，混在一起，很好闻。
小满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油渣，看着爷爷夹着旱烟的手，看着院子里的阳光，觉得这个腊月的上午，比城里的任何一天都热闹，都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