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海雾，如同巨大的、潮湿的裹尸布，将云螺列岛的主岛紧紧包裹。三艘伤痕累累的“血锚”快船，如同疲惫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主岛西侧一个被嶙峋礁石环抱的天然小湾。这里与其说是码头，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避风浅滩。几根粗糙的原木打入湿滑的礁石缝隙，便成了系缆的桩子。岸边是陡峭的黑色崖壁，海浪在下方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发出空洞而冰冷的回响。
“下锚！下锚！”二当家濑狼嘶哑的吼声穿透浓雾。
沉重的铁锚带着锈迹和深海的寒意，哗啦啦沉入幽暗的水底。船上幸存的人们——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海盗，以及惊魂未定、面如死灰的商盟家眷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沉默地沿着临时搭起的、湿滑摇晃的跳板，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脚下的“土地”是粗粝的砂石和滑腻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咸腥、腐烂海藻的气息，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孤岛的荒凉与死寂。举目望去，视野被灰白色的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隐约可见怪石嶙峋的黑色山崖如同狰狞的巨兽脊背，光秃秃地耸立着，只有极少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些低矮、扭曲、叶片灰败的不知名灌木。几处巨大的天然岩洞如同巨兽张开的漆黑大口，散落在崖壁底部，洞口用破旧的帆布和木板勉强遮挡着风雨。洞外空地上，杂乱地搭建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窝棚，骨架是捡来的漂流木，覆盖物是破烂的渔网和海草，在咸湿的海风中摇摇欲坠。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盗巢穴？这就是他们历经血火、抛弃一切换来的“避风港”？商盟的家眷们看着眼前这幅比想象中更加破败、更加绝望的景象，人群中压抑的啜泣声再也无法抑制地响起。女人们紧紧搂着茫然无知的孩子，男人们则绝望地看着那些简陋得如同原始人住所的洞穴和窝棚，眼神空洞。
濑狼站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仅存的几十名海盗簇拥着他，同样沉默地看着这片荒凉的家园。他脸上的狠厉之色被浓雾掩盖，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都看到了？这就是云螺岛！想活命的，自己找地方落脚！山洞里能挤就挤，窝棚不够，自己想法子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绝望哭泣的商盟家眷，语气冰冷，“岛上吃的、用的，都得靠命去换！隔段时间，我们会派人冒险去大陆的暗港采买。谁有本事，谁就能活下去！”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接着，海盗们抬着独目泚龙的尸体在主岛最西端、一块探入汹涌波涛的巨大礁石平台上，为其举办一场简陋的海葬。没有棺椁，没有哀乐。只有一张用岛上最坚韧耐烧的硬木匆匆扎成的木筏。木筏上铺着濑狼贡献出的、他唯一一条还算完整的毛毡。泚龙的遗体被小心地安放在上面，他肋下那深可见骨的致命伤已被粗麻布紧紧缠裹，但依旧能看出狰狞的轮廓。仅剩的那只独眼永远地闭上了，脸上凝固着不甘与戾气。
濑狼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纵横交错的旧伤疤。他亲手将几罐气味刺鼻的劣质火油泼洒在木筏和泚龙身上。所有幸存的海盗，无论轻重伤，都挣扎着站到了礁石边缘，排成几列。他们面容肃穆，眼神复杂地看着木筏上那个曾经带领他们纵横怒海、劫掠四方的枭雄。商盟的幸存者们则远远地站在后面，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大哥！”濑狼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异常沙哑，他举起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云螺列岛的血锚，折了！但魂不灭！兄弟们送你一程！黄泉路上，慢走！等着我们！终有一日，兄弟们提了南兴王和展长空的狗头来祭你！”
话音落，他将火把猛地掷向木筏！
“轰！”
火油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木筏和上面的躯体！浓烟滚滚，夹杂着皮肉焦灼的刺鼻气味，被强劲的海风卷向铅灰色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墨色怒海。
木筏被预先设置好的绳索牵引着，缓缓滑离礁石平台，向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漂去。燃烧的火焰在海面上映照出一片跳跃、扭曲的光影。海盗们沉默着，目送着那团承载着他们昔日头领的火球，在起伏的波涛中渐渐变小，最终被一个巨大的浪头吞没，彻底消失在茫茫大海深处，只留下海面上几缕迅速消散的青烟。
没有眼泪，只有死一般的沉寂。选择与大陆决裂，投身怒海为盗的那一天起，他们便早已明了，这无边无际、喜怒无常的汪洋，便是他们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海葬结束，压抑的气氛并未散去，反而如同浓雾般沉甸甸地压在主岛简陋的营地上。濑狼带着海盗们回到营地中央的空地，脸上的肃穆悲怆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和贪婪的戾气。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那些蜷缩在角落、惊惶不安的商盟家眷，尤其是那些失去了丈夫、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子们。
“都听好了！”濑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打破了营地的死寂，“泚龙大哥走了，云螺列岛，现在由我濑狼做主！”他顿了顿，目光在女眷堆里逡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岛上，日子清苦，兄弟们也是人，也得有点念想！哪些女子，是死了男人的寡妇？给老子站出来！”
短暂的死寂后，几个角落响起了压抑的、无法控制的啜泣声。一些年轻的妇人，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在濑狼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如同被驱赶的羔羊，颤抖着、互相搀扶着，绝望地站了起来。她们眼中满是恐惧和屈辱的泪水。
“哈哈哈！这才对嘛！”濑狼满意地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兽欲。他身后的海盗们早已按捺不住，发出阵阵淫邪的哄笑和怪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狞笑着、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不要！放开我！”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孩子！我的孩子！”
尖叫声、哭喊声、哀求声瞬间撕裂了营地的空气！女人们被粗暴地拉扯、拖拽，如同货物般被强壮的海盗强行抱起或扛起，不顾她们的踢打撕咬，朝着那些黑暗阴冷的山洞走去。场面瞬间混乱不堪，如同人间地狱。
“住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响起！
萧望屿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从人群中冲出，张开双臂，将身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鱼姑娘死死护在身后！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礁石上得意洋洋的濑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濑狼！你算什么好汉！泚龙头领尸骨未寒！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就不怕污了他一世英名！”
“英名？哈哈哈！”濑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那些哭喊挣扎被拖入山洞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脸上是彻底的扭曲与无耻，“小子，你醒醒吧！我们是海盗！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海盗！要什么狗屁英名！老子只要快活！这些娘们，死了男人，那就是无主的浮萍！让她们伺候伺候兄弟们，暖暖身子，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让她们在这荒岛上守一辈子活寡？呸！”他啐了一口浓痰，眼神变得阴鸷，“再说了，咱们岛上的兄弟们为了救你们，死了多少？活着的，要些补偿，天经地义！”
“荒谬！无耻之极！”萧望屿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指着濑狼，厉声痛斥，“亏我们商盟众人，将身家性命，将最后的信任都托付于你们！以为逃出虎口，能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结果呢？不过是刚离了斩蛟门的虎穴，又掉进你们这群海盗的狼窝！你们……你们比展长空那狗贼还不如！”
“闭嘴！”濑狼被萧望屿当众痛骂，脸上顿时挂不住，厉声打断，眼中凶光毕露，“姓萧的！老子敬你是条汉子，救回了大统领，才给你几分薄面！你再敢啰嗦半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去陪泚龙大哥！”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猛地越过萧望屿，死死钉在他身后那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绝伦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淫邪的笑容，“啧啧啧，这小娘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比那些寡妇可强多了！看得爷心里直痒痒！把她给我带过来！让爷好好瞧瞧！”
“你敢！”萧望屿目眦欲裂，猛地拔出一直藏在后腰、沾满血污的剔骨尖刀，刀尖直指濑狼，将鱼姑娘护得更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她是我的夫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老子就让他血溅五步！”
“你的夫人？哈哈哈哈！”濑狼仿佛听到了更大的笑话，笑得更加猖狂狰狞，“在这云螺岛上，老子就是天！老子看上的女人，就是老子的！来人啊！”他猛地收起笑容，厉声喝道，“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给老子绑了！把那个小美人儿给老子带过来！今晚，老子就要尝尝这鲜！”
几个濑狼的嫡系心腹立刻狞笑着拔出腰刀，朝着萧望屿和鱼姑娘逼了过来！
“兄弟们！”萧望屿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他猛地将鱼姑娘往身后活着的几个商盟男子堆里一推，高举着滴血的尖刀，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跟这群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海盗拼了！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和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在商盟幸存者中爆炸开来！这些原本只是普通商人、水手的男子，此刻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疯狂光芒！亲人被掳的屈辱，对海盗背信弃义的憎恨，以及对活下去的最后渴望，化作了同归于尽的勇气！他们纷纷抄起手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断裂的船桨、生锈的鱼叉、甚至只是拳头大的石块——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跟随着萧望屿，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逼过来的海盗们发起了绝望的反冲锋！
“杀！”
“跟他们拼了！”
“救回我们的人！”
营地上瞬间变成了更加血腥残酷的修罗场！濑狼显然低估了这些“绵羊”被逼到绝境时爆发出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手下此刻的凝聚力。经过荆城血战，海盗本就损兵折将，士气低落，加上刚才已有不少海盗抱着抢来的女人钻进了山洞快活，留在濑狼身边的心腹不过区区数人。而萧望屿这边，除了商盟的男儿，还有一些对濑狼行径不满的海盗。
商盟众人为了尊严和生存而战，个个如同疯虎！刀叉棍棒疯狂地挥舞、碰撞！惨叫声、怒骂声、骨头碎裂声、利刃入肉声混杂在一起！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泼洒在黑色的礁石、灰白的砂砾和破烂的窝棚上！不断有人倒下，有海盗，也有商盟的汉子。
萧望屿如同出闸的猛虎，目标只有一个——濑狼！他知道，只有杀了这个罪魁祸首，才能终结这场噩梦！他手中的剔骨尖刀化作索命的寒光，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将试图阻拦他的海盗砍翻在地！他身上很快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浸透了本就破烂的衣衫，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礁石上那个脸色骤变的濑狼！
濑狼看着如狼似虎冲来的萧望屿，看着手下被商盟不要命的打法冲得节节败退，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惧之色。他本以为可以轻易捏死这些残兵败将，没想到竟踢到了铁板！萧望屿那悍不畏死、刀刀搏命的打法更是让他心惊胆寒！
“萧望屿！住手！快住手！”濑狼一边狼狈地格挡着萧望屿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边嘶声力竭地喊道，“误会！都是误会！快停手！咱们讲和！讲和！云螺岛一分为二，咱们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濑狼发誓！绝不再动你们的女人！快停手！”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哀求，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似乎真的想求和。
萧望屿一刀劈开濑狼格挡的弯刀，刀锋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听到濑狼的“求和”，萧望屿手中的攻势不由得微微一顿，一丝犹豫在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闪过。讲和？在这孤岛上，继续和这群海盗共处？可能吗？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濑狼眼中那卑微的乞怜瞬间被一股阴毒狠戾的凶光取代！他藏在身下的左手猛地一扬！一道乌光如同闪电般从他袖口中激射而出，直取萧望屿的面门！那是一支形如蛇牙的袖箭！
“小心！”远处一直紧张注视战局的鱼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萧望屿瞳孔骤缩！濑狼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和袖口细微的异动，如同惊雷般劈开了他心头那丝不该有的犹豫！求生的本能和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反应速度在这一刻爆发到了极致！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猛地侧头！
“嗖！”
那支淬毒的袖箭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缕断发，狠狠钉入了他身后的一块礁石，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
死亡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萧望屿胸中轰然喷发！所有的犹豫、怜悯瞬间被焚烧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杀意！
“狗贼！找死！”萧望屿发出一声震碎海涛的怒吼！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他握刀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手中的剔骨尖刀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寒光，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决绝，朝着濑狼那惊骇欲绝、写满难以置信的脖颈，狠狠劈下！
“不！”濑狼的惨叫戛然而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响起！
血光冲天而起！濑狼那颗硕大的头颅带着喷射的血泉，如同一个破败的皮球，滚落在冰冷的礁石上，沾满了沙砾和污血。他无头的尸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脖腔里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周围一大片礁石和海水，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战场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海浪的咆哮和粗重的喘息。
所有的海盗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刚刚宣誓效忠的头领，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商盟众人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如同血人般屹立在濑狼尸体旁的身影。
萧望屿拄着滴血的尖刀，剧烈地喘息着，他慢慢直起身，任由濑狼滚烫的鲜血溅满他的脸庞和衣襟。他缓缓抬起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尖刀，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刺目的红光。他的目光，如同极地寒风般扫过那些呆立的海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冰冷和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地：
“濑狼背信弃义，残害无辜，死有余辜！”
“从今往后，我萧望屿，便是这云螺列岛的统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死寂！
海盗们面面相觑，看着萧望屿脚下濑狼那还在汩汩冒血的尸体，又看看那些眼含仇恨、手持简陋武器、如同被激怒狼群的商盟男子。恐惧和敬畏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甘。
“噗通！”一个海盗率先扔下了手中的刀，跪倒在地。
“噗通！噗通……”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残余的海盗们纷纷扔下武器，跪倒在冰冷的礁石上，朝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杀神降世般的身影低下了头颅。
“我等……愿奉萧爷为统领！”
萧望屿没有去看那些跪倒的海盗，他强忍着眩晕和麻痹感，目光如刀，扫过整个营地，厉声下令：“去把那些山洞里的畜生！全都给我揪出来！一个不留！杀！”
“是！萧头领！”几个商盟汉子早已红了眼，立刻带着人，如同复仇的恶鬼，扑向那些传出女人哭喊声的山洞。很快，几声惊恐的求饶和短促的惨叫和怒骂声从山洞里传出，随即归于沉寂。
萧望屿站在原地，任由海风吹拂着他沾满血污的脸庞和衣衫。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布满老茧、沾满鲜血的手掌。掌心的纹路早已被血污覆盖，看不真切。曾几何时，这双手只会握笔拨弄算盘，只会点朱泼墨。如今，这双手却沾满了血腥，握紧了象征杀戮的权柄。
这世道，如同一张巨大的、沾满血腥和污秽的网，将他一步步拖拽、扭曲，最终塑造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是世道逼人？还是……这原本就是一条早已注定的、无法挣脱的宿命之路？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被浓雾封锁的海天交界处。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他只是将手中那柄象征着他所有沉沦与挣扎的染血长刀，握得更紧，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冰冷的触感，成了这绝望汪洋中，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