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秋末,咸阳城的街巷间早露凝霜,枯黄银杏叶簌簌坠着,似被风揉碎金箔,铺满青石板路。暮色漫过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檐角,将“聚和行”朱漆剥落的门匾染成暗褐色——这家扎根咸阳数十年的绸缎庄,此刻却像株遭了虫蛀的老槐,从内里往外透着衰败气。
后堂药香混着苦味弥漫,沈老爷蜷缩在拔步床锦衾下,咳嗽声撕心裂肺。榻前铜盆搁着浸了井水的帕子,每擦一回,便洇开一片浑浊的血丝。少东家沈明轩垂着头站在床脚,指尖绞着袖口绣纹,额角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爹,江南那批海花绸……实在是儿子看走了眼。”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伙计们的窃窃私语:“库房都快堆不下了。”“钱庄催债的明日又要上门。”一字一句扎进沈老爷心窝,他猛地咳出一口淤血,昏死过去。
沈家上下乱作一团时,有人提起了聚文斋的陈砚。这陈砚本是长安城的人,因得罪靖王萧衍而来到咸阳,在聚文斋为人代书,近来他的《推背图》传遍咸阳城,说是袁天罡的传人,平素只在聚文斋代书,很少出门。当下便派管家打着灯笼,连夜叩开聚文斋门扉。
陈砚身着月白苎麻衫,背着手踏进沈宅时,院角几株梧桐正抖着残叶。进屋落座后,听沈老爷和沈少爷讲完经过后,他不慌不忙地在沈家的八仙桌上研墨,铺开宣纸。狼毫蘸饱松烟墨,笔锋游走之间,一幅《森至枯槐春》跃然纸上——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跃然纸上——树干向西北倾斜,有三根粗木桩深深扎进泥土,抵住摇摇欲坠的主干,狂风扯得枝叶七零八落。
他又在图的空白处,提笔写下四句:
“风急枝摇欲倾颓,三竿鼎立护根魁。
莫言此木生机尽,一缕春光自会归。”
“此谓‘一木三柱’之象。”陈砚执笔长叹,“贵号气数未绝,需寻三位贵人扶持,或是得一姓名含‘众’字之人主持大局。”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沈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抓着儿子衣袖颤抖:“账房先生的名字叫……陈众!”随口又小声嘀咕道:”就是不知道他行不行?”
第二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陈众已被请到上房。他四十上下年纪,穿一身洗旧的藏青布袍,眉峰如刃,眼神却沉静得像深潭。听闻原委,他对着那幅《森至枯槐春》凝视良久,忽而拱手坚定的说道:“既蒙信任,小的愿做。”声音不高,却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接管事务当日,陈众一头扎进库房。油灯映着他清瘦的背影,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次日晨会上,他将一沓账单拍在桌上:“症结在此——盲目囤积的海花绸占了八成流动资金,可这东西用料贵、花样奇,寻常百姓消受不起,达官显贵又觉不够庄重。”众人面面相觑,他却已想好对策:“把这批料子全拆了!裁段卖布头。买家可以做方巾、做香囊,还可以做成扇面,边角碎料可缝制孩童玩的沙包。明日我便去城中各家绣坊、扇铺谈合作,他们收半成品加工,咱们赚个薄利,也能回笼资金。”
学徒们十分不解,嘀咕着“好端端的整匹绸子拆碎了多可惜?”就连沈家少爷听说此事,也去找了母亲商量。老夫人无奈的摇摇头:”既然把事情交给人家了,咱就静观其变吧。他又不能把所有的布匹都拆开。”
再说陈众也不辩解,亲自示范如何将柔软细腻的海花绸拆解成块,又教绣娘们在香囊边缘绣上缠枝莲纹。待第一批成品做出,果然引得不少妇人驻足询问。原来这香囊虽小,却因用了贵重面料打底,触感远比粗棉舒适,加之刺绣精致,很快成为贵妇们赏给丫鬟的体面物件。更有精明的商人找上门来,愿意高价收购未染色的丝缕,回去自制宫灯流苏。
与此同时,陈众下令关闭大门半月,对外宣称“盘点存货”。实则带着几个心腹走街串巷,观察市面流行趋势。他发现今冬格外寒冷,百姓们都在添置棉衣,而市面上多为素色粗布。于是当机立断,将剩余资金全部投入采购本地特产的靛蓝土布,命织工连夜赶制夹袄罩衫。为打消顾虑,他还特意让人在店门口支起大锅,熬煮靛蓝染料,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草木清香飘出半条街,倒成了招市。
腊月初八那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沈老爷裹着狐裘坐在暖阁里,看着账面上逐渐盈余的数字,眼角皱纹里全是笑意,指着窗外傲立风雪中的老槐树,对身边老夫人说道:“是陈先生当日作画,救了沈家啊!”沈老夫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积雪压弯了槐树枝桠,却也让它愈发苍劲挺拔:“是啊,多亏了聚文斋的陈先生。要说他画的那《推背图》也是神奇,真的推出来陈众这么个贵人来。”
说话间,屋里的几支蜡烛好像也在同意似的,忽闪忽闪地点头。恍惚间,沈老爷仿佛看见无数双手在黑暗中交叠——搬运货物的车夫、穿针引线的绣娘、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还有街头巷尾那些愿意给老字号一次机会的老主顾。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就像画中那三根默默支撑的木桩,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最朴实的力量,托住了即将倾倒的沈家。
开春时节,聚和行重新挂起了崭新的金字招牌。陈众依旧穿着洗旧的布袍,穿梭在货架之间查验货品。有时他会停在那张《森至枯槐春》前,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画纸上,那些曾经张牙舞爪的枯枝,如今竟抽出星星点点的新绿。
这一日午后,店里来了位特殊客人。是个穿着补丁短打的庄稼汉,怀里抱着个裹着破棉絮的婴孩。原来妻子刚生产完就病倒了,家里连给孩子做件单衣的钱都没有。陈众二话不说,挑了一匹最厚实的枣红棉布,又让裁缝当场量体裁衣。临走时,那汉子抹着眼泪说:“等开了春,我家地里的新麦下来,一定给您送来头茬面粉。”陈众笑着摆手,转身却看见柜台后的沈老爷偷偷往襁褓里塞了个银锞子。
暮色渐浓,陈众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卖糖葫芦的小贩敲着竹筒走过,修鞋匠的工具箱旁蹲着打盹的老黄狗,远处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声。这一切平凡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他忽然明白,所谓经商之道,不过是顺应天时,体察人情。就像那棵老槐树,历经风雨依然屹立,不是因为它的根基比别人深,而是因为它懂得借助每一丝春风,每一场夏雨,每一次人们伸出的援手。
这时,沈老爷拄着拐杖慢慢走来,将一件簇新的羊皮袄披在他肩上:“天气尚凉,别冻着。”陈众抬头看去,老人眼中不再是当初的焦灼,而是充满信任与期许。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也映红了“聚和行”新换的鎏金牌匾,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仿佛承载着整个咸阳城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