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刚蒙蒙亮。祠堂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响,林建军猛地睁开眼,偏殿里还黑着,只有窗棂漏进点青白的光。
身边的木床空荡荡的。
他撑起身子,头痛得像被钝器砸过。松节油的味道里混着点残留的花香,淡得像幻觉。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冰凉一片,没有体温。
“阿梅?” 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在空屋里荡了圈,撞在墙上弹回来,只剩回音。
偏殿的门开着道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几根黑头发。他盯着那头发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昨晚被踩死的蜘蛛,胃里一阵翻搅。
爬起来时,木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低头看见床板缝里渗着点黑渍,像干涸的血,又像蜘蛛的体液。昨天阿梅踩蜘蛛的地方,蛛网不知啥时候重新织好了,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网中心,八只脚对着他,触须翘得老高。
林建军的后颈窜起股寒意。他踉跄着退到门口,撞见门槛上的高跟鞋印 —— 红色的鞋跟陷在泥里,一路往祠堂外延伸,到院子中央突然断了,像被什么东西截断了似的。
“邪门。” 他啐了口,摸出烟盒抖了根烟出来,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烟雾呛得他咳嗽,眼前却晃出阿梅的脸,昨晚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痣像颗沾在纸上的朱砂。
前殿的供桌旁散落着桃酥袋,二柱子啃剩的苹果核滚在地上,被晨露浸得发涨。林建军走过去,看见供桌底下露出半块手帕,白色的,绣着歪歪扭扭的梅花。
他弯腰捡起来,布料凉得像冰。这不是阿梅昨天掏出来的那块 —— 昨天的手帕边角是齐的,而这块缺了个角,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二柱子和老根扛着工具走来,老远就喊:“林师傅,昨儿个雨太大,我们在村头王婆家借住了,没耽误事吧?”
林建军赶紧把帕子塞进口袋,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没事,进来吧。”
二柱子一进门就吸鼻子:“啥味儿啊?香香的,像城里女人用的雪花膏。”
老根也跟着闻:“是挺香,林师傅,你带啥好东西了?”
林建军的心 “咯噔” 一下,强装镇定:“可能是…… 松节油混了霉味,你们闻错了。”
“不能啊,” 二柱子凑到偏殿门口,“味儿从这儿飘出来的。” 他突然 “咦” 了一声,指着地上的高跟鞋印,“这谁的鞋?阿梅姐没走?”
“早走了。” 林建军的声音有点硬,“昨天雨停就走了。”
“怪了,” 老根蹲下去看脚印,“这印子咋断在这儿了?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林建军没接话,抓起扫帚就往偏殿走。扫帚碰到墙角的蛛网,黑蜘蛛 “噌” 地窜进砖缝,只留下道残影。他盯着砖缝看,突然觉得那缝里像有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林师傅,今天把后殿的地砖铺完呗?” 二柱子搬着水泥进来,“村主任中午要来瞅进度。”
“知道了。” 林建军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挥着扫帚乱扫。扫帚杆撞到木床,发出 “哐当” 一声,床板缝里的黑渍被震得掉下来点粉末,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煤灰。
铺地砖时,林建军总走神。铁锹几次铲偏了,水泥溅在裤腿上,结成硬邦邦的壳。二柱子蹲在对面铺砖,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喊:“林师傅,发啥愣呢?砖都歪到姥姥家了。”
他这才回过神,慌忙把砖摆正,手指却被砖角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水泥里,洇开个小红点。
“咋这么不小心?” 老根递过块布条,“我爷说这祠堂的砖邪性,以前有个瓦匠在这儿切砖,切到手血流不止,后来就疯了。”
“瞎咧咧啥。” 林建军把布条缠在手上,打得死结。血还是往外渗,透过布条染红了一小片,像块没干透的胭脂。
他的目光又飘到偏殿门口。那扇门不知啥时候关上了,门缝里塞着些蛛丝,亮晶晶的,比昨天织得更密。他突然想起阿梅的头发,散开时也这么黑,这么密。
“林师傅,你跟阿梅姐……” 二柱子挤眉弄眼,“昨儿个我们可是识趣地躲开了。”
林建军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砖 “啪” 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胡说啥。”
“别装了,” 老根嘿嘿笑,“阿梅姐对你有意思,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男人要是敢欺负她,你就把她娶回来,咱村还能少个受气包。”
“娶回来?” 林建军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不是……”
“不是啥?” 二柱子追问,“你不知道?阿梅姐男人去年就死了,喝醉酒掉井里了,现在是寡妇。”
林建军手里的砖刀 “当啷” 掉在地上。他记得阿梅昨天说 “他又喝醉了”,明明说的是活着的人。
“你咋了?” 老根看出不对劲,“脸咋白成这样?”
“没事。” 他弯腰捡砖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昨晚阿梅胳膊上的红痕 —— 像烟锅烫的,可现在想来,那红痕太规整了,边缘齐得像画上去的。
中午吃饭时,天阴得更沉了,祠堂里的灯早早开了,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把人影拉得老长。二柱子啃着窝头,突然指着前殿的古画:“那布咋掉了?”
林建军抬头看去,遮画的蓝布掉在地上,画里的红袍女人又露了出来。这次看得更清,女人手里攥着的手帕缺了个角,和他口袋里那块一模一样。
“谁动过?”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
“没人动啊,” 老根也站起来,“早上来还好好的。”
林建军走到古画前,布是被扯下来的,边缘有整齐的裂口,像被牙齿咬过。画中女人的眼睛好像又亮了点,正对着偏殿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
他突然闻到股香味,和阿梅身上的一模一样,淡得像梦。可祠堂里除了霉味和水泥味,啥也没有。
“林师傅,你脸色真不对,” 二柱子凑过来,“要不下午歇会儿?”
“不用。” 他把布重新挂好,手抖得厉害,“铺完地砖就收工。”
下午的锤子总像长了眼睛,专往手上砸。第一下砸在拇指上,血珠涌出来,他没觉得疼;第二下砸在虎口,血顺着指缝流进袖口,他才猛地缩回手。
“你看你!” 老根抢过他的锤子,“都砸出窟窿了还砸!”
伤口里的血是黑红色的,像掺了墨。林建军盯着血珠看,突然想起踩死的蜘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去趟茅房。” 他丢下锤子就往外跑,跑到院墙外的老槐树下,扶着树干干呕。
树身上的刻痕被雨水泡得发胀,三个小人手拉手的形状糊成一团,像融化的蜡。他的目光落在最右边那个小人上 —— 阿强,小时候总爱站在最右边,说要当 “守门员”。
“阿强……” 他喃喃自语,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
他猛地回头,啥也没有,只有片枯叶从树上掉下来,落在他脚边。叶面上爬着只黑蜘蛛,正顺着叶脉往他的鞋上爬。
“滚开!” 他一脚踹过去,蜘蛛被踢飞,掉进草丛里。
回到祠堂时,二柱子和老根正蹲在地上嘀咕。见他进来,两人赶紧闭嘴,眼神躲躲闪闪的。
“咋了?” 林建军问。
“没…… 没啥,” 二柱子挠挠头,“就是觉得这祠堂有点怪,刚才听见偏殿有动静,像有人在梳头。”
林建军的头皮 “嗡” 地炸了。梳头声,和前几天听见的一模一样。
“你们听见了?” 他抓住二柱子的胳膊,指甲掐进对方肉里。
“就一声,” 老根赶紧打圆场,“可能是风吹的,房梁上的灰掉了。”
偏殿的门还关着,门缝里的蛛丝更密了,像道帘子。林建军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他知道里面没人,可脚像被吸住似的,非要过去看看。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木床上空荡荡的,只有层薄薄的灰,像从没躺过人。墙角的古镜蒙着层白雾,擦都擦不掉,镜面里映出的他脸色惨白,像个纸人。
“你看啥呢?” 二柱子在门口喊,“村主任来了!”
林建军回头的刹那,好像看见镜面上的白雾里,映出个穿红上衣的影子,正对着他笑。
他踉跄着退出来,撞在门框上。村主任站在前殿,背着手看新铺的地砖:“建军啊,这进度咋这么慢?再过三天能完工不?”
“能…… 能。” 他的声音发飘,目光又落在地上的高跟鞋印上。不知啥时候,那印子被人踩乱了,混着水泥和沙子,糊成一片红,像摊没干的血。
村主任走后,天彻底黑了。林建军锁门时,摸了摸口袋里的手帕,硬邦邦的,像块冰。他突然想起阿梅的红上衣,红得像祠堂里的牌位漆,像那年工厂表彰大会上的锦旗,像…… 妻儿出事时方向盘上的血。
回家的路上,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巷子,墙根的草丛里,有东西 “窸窸窣窣” 地动,像无数只蜘蛛在爬。
推开老屋的门,一股香味飘出来,和阿梅身上的一模一样。他猛地开灯,屋里啥也没有,只有墙角的蛛网又密了些,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网中心,八只脚抱着块桃酥渣,像在啃骨头。
林建军瘫坐在地上,盯着那只蜘蛛看。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滴红漆,正对着他,一动不动。
桌上的闹钟 “滴答滴答” 响,敲得人心烦。他摸出那半块手帕,缺角的地方露出点红,像是绣进去的朱砂。
这时候他才想起,昨天阿梅撸袖子时,胳膊上的红痕太新了,新得像刚画上去的,连点结痂的迹象都没有。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纸 “哗啦啦” 响。林建军把脸埋在膝盖里,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喘不上气。祠堂里的空落感追了过来,像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对劲。阿梅的笑,阿梅的疤,阿梅突然消失的高跟鞋印,还有那只总在眼前晃的黑蜘蛛。
可他不敢深想。
因为一旦想通了,这空落落的祠堂,这空落落的村子,这空落落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闹钟敲了十下,声音在空屋里荡开。墙角的蜘蛛突然动了,顺着蛛丝爬下来,往他的方向爬,爬得很慢,像在丈量着什么。
林建军盯着它,突然觉得那蜘蛛的眼睛里,映出了个穿红上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