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林建军就被冻醒了。老屋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像冰锥子，扎在脸上生疼。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半块手帕不知啥时候跑到了床脚，被踩得皱巴巴的，梅花图案糊成一团红。

祠堂的木门推开时，“吱呀” 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晨雾还没散，青灰色的雾霭裹着祠堂，檐角的蛛网挂着水珠，像串透明的珠子。林建军深吸一口气，霉味里混着点土腥气，比昨天的花香踏实多了。

“林师傅，你咋来了这么早？” 二柱子扛着铁锹从雾里钻出来，军绿色胶鞋上沾着草屑，“老根去买早饭了，说给你带俩肉包子。”

林建军没回头，正盯着前殿的墙根看。那里的蛛网又厚了，黑蜘蛛在网中心缩成个小黑点，八只脚藏在腹下，像团没烧透的煤球。“昨天的地砖没铺完，早点弄完早点利索。”

“急啥，” 二柱子凑过来，“这祠堂邪性得很，赶早不如赶巧。” 他突然压低声音，“我昨儿个跟我爷说偏殿有梳头声，我爷吓得直哆嗦，说那是‘红娘娘’在数头发，数够了就要找人替她梳头。”

林建军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砖刀掉在地上，“当” 地一声惊得雾里的虫鸣都停了。“少听你爷瞎咧咧。”

“真的！” 二柱子急了，“我爷说他小时候见过，红娘娘的头发拖在地上，像泼了一地的血，梳一下就掉一根，捡起来看是黑蜘蛛……”

“闭嘴！” 林建军吼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撞出点回音。他想起昨晚那只抱着桃酥渣的蜘蛛，胃里一阵翻腾。

二柱子撇撇嘴，没再说话，蹲在地上用铁锹划拉地砖缝里的灰。灰堆里突然爬出只黑蜘蛛，比墙根那只小些，正往林建军的鞋上爬。

“又来一只！” 二柱子抬脚就要踩。

“别碰！” 林建军拽住他的裤腿，力道大得差点把人拽倒，“让它走。”

黑蜘蛛慢悠悠地爬过砖缝，钻进墙角的窟窿里。林建军盯着窟窿看，那洞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睛。他突然想起老道的话 —— 那地方的蜘蛛，别碰。

老根提着早饭回来时，肉包子的香味驱散了些雾。“给，还热乎着呢。” 他把油纸包递给林建军，“村头王婆说，昨儿个半夜看见祠堂这边有红光，像着火似的，喊了半天没人应。”

林建军咬包子的动作顿了下。红光？是阿梅的红上衣？还是…… 前殿那幅古画？

“王婆老眼昏花，说不定是看错了。” 二柱子抢过个包子塞进嘴里，油汁顺着下巴往下滴，“她上次还说看见井里有白胡子老头呢，结果是件掉下去的白衬衫。”

“那可不一定，” 老根啃着包子，眼神往偏殿瞟，“这祠堂的怪事还少吗？前几年有人来偷供桌，刚摸到桌腿就被绊倒了，起来一看膝盖上全是牙印，像是被啥东西啃的。”

林建军没接话，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摸出烟盒，刚要点火，就看见供桌底下的阴影里，爬着只黑蜘蛛，正顺着桌腿往上爬，触须探向供桌上的牌位。

“滚开！” 他抬脚就踹过去，没踹到蜘蛛，倒把供桌踹得晃了晃，牌位 “噼里啪啦” 掉下来好几个，砸在地上断了角。

“哎呀！” 老根赶紧去捡，“这可不能碰！犯忌讳的！”

林建军的脸瞬间白了。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祠堂的牌位不能掉，掉了就是祖宗不高兴，要降祸的。

“赶紧摆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去扶牌位，指尖刚碰到木牌，就被什么东西蜇了下，疼得他猛地缩回手。

手背上起了个红点子，像被蜘蛛咬了。他低头看供桌底下，那只黑蜘蛛已经不见了，只有道蛛丝从桌腿牵到墙根，亮晶晶的，像根银线。

“咋了？” 二柱子凑过来看，“被虫咬了？这祠堂的虫子都带毒，我爷说以前有个小孩在这儿捉蛐蛐，被虫子咬了手，后来那只手就烂了，截了才保住命。”

林建军没理他，抓起锤子就往后殿走。地砖铺到一半，还差最后几块。他憋着股劲往砖缝里砸钉子，“砰砰” 的响声震得雾都散了些。

砸到最后一块砖时，锤子突然打滑，“当” 地砸在青砖上。砖面裂开道缝，从缝里爬出只黑蜘蛛，有拇指那么大，肚子圆鼓鼓的，黑得发亮。

林建军的呼吸瞬间停了。这只和他第一天踩死的那只一模一样，连腿上的花纹都分毫不差。

蜘蛛慢悠悠地爬过砖缝，往他的脚边来。他想起老道的话，想起二柱子说的 “红娘娘”，想起阿梅消失的高跟鞋印，一股邪火突然冲上头顶。

“去你娘的！” 他抬脚就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像咬碎了块硬糖。黑色的体液溅在青砖上，晕开个丑陋的圈，和第一天那个印子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建军，还真在这儿啊？”

林建军的脚像被钉在地上，血液瞬间冻住了。这声音……

他僵硬地转过身，雾里站着个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夹克，袖口磨破了边，笑起来露出颗豁了的门牙 —— 是阿强。

“阿…… 阿强？” 林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锤子 “当啷” 掉在地上。

阿强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还是那么大，震得他胳膊发麻。“咋了？不认识了？” 他的目光扫过祠堂，落在新铺的地砖上，“这地方修得不错啊，比咱小时候亮堂多了。”

林建军盯着他的脸看。阿强比记忆里老了些，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可笑起来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尤其是那颗豁牙，小时候是被门框撞的，流了好多血，阿梅用手帕给他捂了半天才止住。

“你…… 你咋回来了？” 林建军的喉咙像被堵住，好不容易才挤出句话。

“回来处理点事，” 阿强往供桌旁边的长凳上坐，“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想卖了换点钱。” 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我那口子管得严，这事你别跟外人说。”

林建军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老根说的话 —— 阿强五年前就没了。可眼前的人有影子，有体温，拍他肩膀时的力道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你啥时候回来的？” 他问，目光落在阿强的手上。虎口有道疤，是小时候帮他摘野枣被树枝划的，和阿梅的疤在同一个位置。

“昨天后半夜到的，” 阿强挠挠头，“在镇上旅馆住了一夜，今早刚进村。听村头王婆说你在修祠堂，就赶紧过来了。” 他突然笑了，“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偷了祠堂的供品，被看祠堂的老头追得满山跑，还是我替你背的黑锅，被我爹揍得三天没下床。”

林建军也笑了，眼角有点发湿。这事他记得清楚，阿强被揍得龇牙咧嘴，还偷偷塞给他半块偷藏的桃酥，说 “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你咋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

“说啥，” 阿强摆摆手，“我这不是来了吗？对了，阿梅呢？她没跟你说我要回来？”

林建军的笑僵在脸上。阿梅？阿强认识阿梅？还是…… 他们早就见过了？

“她…… 她没来。” 他的声音有点干。

“怪了，” 阿强摸了摸下巴，“我来之前托人给她捎了信，说我要回来，让她告诉你一声，省得你忙。” 他突然压低声音，“她男人没再欺负她吧？上次我来跟那混蛋说了，再动手我卸了他胳膊。”

林建军的心 “咯噔” 一下。阿强说他上次来？可老根说他五年前就死了……

“你上次啥时候来的？”

“就前两年呗，” 阿强说得轻描淡写，“那混蛋又打阿梅，我正好来村里办事，撞见了就替她出了口气。”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有块青黑色的疤，“那混蛋用砖头砸的，没砸准，擦着胳膊过去了。”

林建军盯着那块疤看。青黑色的疤像块没洗干净的墨渍，边缘齐得像用尺子画的，不像砖头砸的，倒像……

“林师傅，老根！肉包子来啦！” 二柱子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强赶紧放下袖子，站起身：“你们忙，我去老房子看看，中午过来找你喝酒。”

“哎！” 林建军想说啥，阿强已经钻进雾里了，蓝夹克的影子很快被青灰色的雾吞没，只有脚步声 “噔噔” 地响，越来越远。

二柱子和老根走进来，老根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刚看见个人影，是谁啊？”

“阿强。” 林建军说。

“阿强？哪个阿强？” 二柱子咬着包子问。

“还能哪个，” 老根拍了他一下，“就是小时候总跟林师傅混在一起的那个，入赘到邻县的……”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嘴里的包子掉在地上，“你说谁？阿强？”

林建军心里一沉：“咋了？”

老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建军…… 你没糊涂吧？阿强他…… 他五年前就没了啊！”

祠堂里突然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蛛网的 “沙沙” 声。林建军低头看向地砖，那只被踩死的蜘蛛旁边，不知啥时候爬来了几十只小黑蜘蛛，正围着尸体转圈，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他的目光又落在供桌底下，那里的窟窿里，爬出来更多的黑蜘蛛，密密麻麻的，顺着桌腿往上爬，触须对着他，像在无声地尖叫。

晨雾不知啥时候散了，阳光惨白地照进来，把祠堂里的蛛网照得透亮，无数只黑蜘蛛在网中蠕动，织出张巨大的网，把他困在中央。

林建军突然想起阿强胳膊上的疤，青黑色的，齐整的边缘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他又想起阿梅胳膊上的红痕，规整得像画上去的……

胃里的肉包子突然变成了活物，在肚子里乱撞。他扶着供桌蹲下去，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啥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二柱子和老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地砖缝里的黑蜘蛛越爬越多，很快爬满了林建军的鞋边，触须扫过鞋面，凉得像冰。

他这才明白，昨天的花香不是幻觉，阿强的出现也不是幻觉。

这祠堂里的东西，从来就没打算放过他。就像这些蜘蛛，织了一张网，等他钻进来，然后慢慢收紧，一点点啃噬，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阳光爬到供桌的牌位上，照亮了那块被林建军踹断角的木牌。牌位上的名字被虫蛀了，只剩下个模糊的 “梅” 字，像滴在木头上的血。

林建军盯着那个字，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起阿梅小时候总爱把 “梅” 字写成 “悔”，说她娘说这俩字长得像，就是点不一样。

“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他喃喃自语，鞋边的黑蜘蛛突然停住了，齐刷刷地对着他，触须翘得老高，像在朝拜。

祠堂外的脚步声又响了，“噔噔” 的，越来越近。这次不是阿强的胶鞋声，是清脆的，带着点熟悉的回响 —— 是高跟鞋。

林建军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青灰色的雾不知啥时候又涌了回来，雾里站着个穿红上衣的影子，正对着他笑，眼角的痣像颗沾在雾上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