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又浓了。
青灰色的雾像煮烂的粥,糊在祠堂门口,把阳光泡得发白。林建军扶着供桌的手在抖,指节捏得发白,木头的纹路嵌进肉里,像要刻进去。
“你说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根的脸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阿强…… 真没了五年了……”
“不可能!” 林建军猛地站直,膝盖撞在供桌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我刚还跟他说话!他拍我肩膀,跟我笑,怎么可能是死人?”
二柱子也慌了,抓着老根的胳膊:“爷,你是不是记错了?阿强哥去年还回村喝喜酒呢!”
“喝个屁!” 老根甩开他的手,声音发颤,“他死那年你刚上初中!我跟你爹去抬的棺材,他娘哭得晕过去三次,你忘了?”
二柱子的脸 “唰” 地白了。他张了张嘴,啥也说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供桌底下,那里的蛛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密,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织网。
林建军的目光扫过地砖。被踩死的黑蜘蛛周围,小黑蜘蛛已经堆成了个黑团,像颗发霉的饭团。它们突然动了,齐齐往一个方向爬,在砖上织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蛇。
“邪门…… 太邪门了……” 二柱子往后退,脚脖子被蛛丝缠住,他吓得尖叫一声,抬脚乱蹬,“这玩意儿咋这么多!”
老根也看见了,腿一软差点跪下:“蜘蛛…… 蜘蛛在写字……”
林建军低头去看。蛛丝织出的线弯弯曲曲,凑在一起像个 “梅” 字。
胃里的酸水又涌上来。他捂住嘴,转身就往偏殿跑,刚跨进门槛,就撞在门框上。
古镜蒙上了层白雾。
镜面里,他的影子旁边站着个穿蓝夹克的人,正对着他笑,豁了的门牙闪着光。是阿强。
林建军的头皮炸了。他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那扇腐坏的木床,床板缝里的黑渍越来越深,像在渗血。
“建军,发啥愣呢?” 阿强的声音在镜子里响,“刚说啥呢?阿梅咋没来?”
镜面里的阿强撸起袖子,青黑色的疤在雾里泛着光。林建军突然看清了,那不是疤,是圈牙印,整整齐齐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啊!” 他一拳砸在镜子上。
“哐当” 一声,镜片碎了一地。蛛丝从碎镜片里涌出来,缠上他的手,冰凉的丝像细铁丝,勒得他手腕生疼。
“林师傅!” 二柱子和老根冲进来,看见满地的碎玻璃和蛛丝,吓得腿肚子转筋,“你咋了?”
林建军甩着手腕,蛛丝却越缠越紧,上面爬着密密麻麻的小黑蜘蛛,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蜘蛛!有蜘蛛!”
老根赶紧脱下外套,往他胳膊上抽:“拍掉!快拍掉!”
蛛丝被抽断了,蜘蛛掉在地上,却没爬走,反而往一起凑,堆成个黑球,滚向床底。
林建军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手腕上勒出了红痕,像条细蛇。
“这地方不能待了!” 二柱子声音发飘,“咱赶紧走,让村主任另找别人修!”
老根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祠堂邪性,再待下去要出人命的!”
林建军没动。他盯着床底,黑球在床底下缩成一团,隐约能看见无数只脚在动。他想起阿强刚才的话 ——“阿梅呢?她没跟你说我要回来?”
如果阿强是死人……
那阿梅呢?
那个穿红上衣、会笑、会疼、会跟他说小时候往事的阿梅……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手伸进怀里摸那半块手帕。布料硬邦邦的,缺角的地方扎手,像藏着碎玻璃。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
“噔噔” 的,很沉,是胶鞋踩在泥地上的声音。
林建军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
二柱子和老根也听见了,俩人手拉手往后缩,躲在偏殿门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脚步声停在祠堂门口。雾里探进来个脑袋,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夹克,袖口磨破了边 —— 是阿强。
“建军,咋不说话?” 阿强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我去老房子翻出点东西,你肯定眼熟。”
他的鞋上沾着泥,裤腿卷着,露出的脚踝上爬着只黑蜘蛛,八只脚紧紧扒着皮肤,他却像没感觉。
林建军的牙齿在打颤,舌头像被冻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强把布包往供桌上一放,“哗啦” 一声,滚出来些旧物 —— 缺角的弹弓,褪色的玻璃球,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是朵没绣完的梅花。
“还记得不?” 阿强拿起荷包,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阿梅给你绣的,说等你从城里回来就完工,结果……”
他的话没说完。
老根突然尖叫一声:“鬼啊!”
阿强的脸瞬间变了。刚才还带笑的脸变得铁青,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像两团棉花。他慢慢转过头,盯着门后的老根,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
“我不是鬼……” 他的声音像砂纸在磨木头,“我是阿强啊……”
“你早死了!” 老根吓得瘫在地上,手刨脚蹬地往后挪,“五年前就被打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阿强的脸开始往下掉渣,像干硬的泥块。他抬起手,原本完好的手背上突然裂开道口子,黑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供桌上的荷包上,把梅花染成了黑的。
“我没……”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踩在地上的蛛丝上,那些蜘蛛突然疯狂起来,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我是来…… 找建军的……”
林建军的目光被荷包上的黑血吸住了。他突然想起阿梅的手帕,缺角的那块,边缘也有黑渍,像被这血浸过。
“找我干啥?” 他听见自己在问,声音冷得像冰。
阿强的头歪了歪,脖子上露出圈黑印,像被绳子勒过。“阿梅…… 在等你……”
“阿梅咋了?” 林建军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她……” 阿强的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蜘蛛已经爬满了他的脸,黑糊糊的一片,遮住了他的眼睛和嘴。
突然,他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往后倒。
“砰” 的一声,砸在地上。
蜘蛛从他身上涌出来,像开了闸的水,瞬间爬满了祠堂的地面。
林建军、二柱子和老根吓得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那些蜘蛛把阿强的 “尸体” 裹起来,织成个巨大的黑茧,吊在房梁上。
蛛丝在晃,黑茧也在晃,像个熟透的果子。
雾不知啥时候散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蛛丝晃动的 “沙沙” 声。
二柱子突然 “哇” 地哭了:“我要回家…… 这地方不能待了……”
老根没拦他。他扶着墙站起来,腿还在抖,看林建军的眼神像看个鬼:“你…… 你跟他说了啥?”
林建军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房梁的黑茧上,茧上的蛛丝在阳光里泛着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动。
像有人在里面挣扎。
他突然想起阿强刚才的话 ——“阿梅在等你”。
还有老根的话 ——“阿梅五年前就没了”。
两个死人。
他这几天,竟然跟两个死人待在一起。
供桌上的荷包还在。梅花被黑血浸得发涨,像朵烂在泥里的花。林建军走过去,指尖刚碰到荷包,就听见偏殿传来梳头声。
“咔嚓…… 咔嚓……”
很轻,却像锥子,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猛地回头。
偏殿的门不知啥时候关上了。门缝里塞着的蛛丝在动,像有人在里面往外推。
梳头声越来越清楚。
夹杂着女人的呜咽,细细的,像猫叫。
老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 “唰” 地白了,嘴唇哆嗦着:“红…… 红娘娘……”
林建军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点。
他想起阿梅的红上衣。
想起阿强胳膊上的牙印。
想起那些蜘蛛织出的 “梅” 字。
还有祠堂里无处不在的蛛丝,像一张网,把他和过去死死缠在一起。
“我去看看。” 他说。
“别去!” 老根抓住他的胳膊,“会出事的!”
林建军甩开他的手。他走到偏殿门口,手指刚碰到门板,就听见里面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
“建军哥…… 我等你好久了……”
是阿梅的声音。
林建军的手在抖。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偏殿里空荡荡的。
木床上积着层薄灰,墙角的古镜碎成了渣,只有满地的蛛丝在动,像无数条小蛇。
梳头声停了。
呜咽声也停了。
只有房梁上的黑茧在晃,蛛丝 “沙沙” 地响。
林建军的目光扫过床底。
那里有双红绣鞋。
鞋面上落满了灰,绣着的梅花却很鲜艳,红得像血。
他认得这双鞋。
小时候,阿梅总爱穿着它,在祠堂里跳皮筋。他和阿强在旁边看,阿强说:“等我有钱了,给阿梅买双城里的高跟鞋。”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突然明白,阿强没骗他。
阿梅确实在等他。
等了好多年。
在这蛛丝缠绕的祠堂里,在这满地蜘蛛的偏殿里,穿着当年的红绣鞋,等着他回来。
房梁上的黑茧突然晃得厉害。
“咔嚓” 一声脆响。
蛛丝断了。
黑茧掉下来,砸在地上,裂了道缝。
一只黑蜘蛛从缝里爬出来,八只脚沾着暗红色的东西,爬向林建军的脚边。
它的背上,沾着片红布。
像从红上衣上撕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