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突然大了，卷着祠堂门口的枯叶打旋。
阿强的话像块冰，砸在林建军的天灵盖上。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花，烧得他发疼。
“你说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这句话，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强的脸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青，嘴角的笑僵成个古怪的弧度。
“我说阿梅五年前就没了。” 他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喝农药死的，在自家炕头上，吐了一地血。”
林建军的目光猛地扫过偏殿。
那扇门不知啥时候开了道缝，里面黑黢黢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他想起前几天在偏殿看见的红影，想起那双梳头的手，想起昨晚缠绵时阿梅胳膊上的红痕 —— 那哪里是烟锅烫的，分明像农药烧出来的疤。
“不可能。” 林建军摇着头后退，后背撞在供桌角上，疼得他龇牙，“我前几天还跟她在这儿……”
话没说完，他突然闭了嘴。
阿强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他，瞳孔里映出祠堂的梁木，像爬满了蜘蛛网。
“你跟她咋了？” 阿强的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 —— 他小时候总爱把弹弓别在那儿。
林建军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昨晚的画面撞进脑子里：红上衣散在木床上，阿梅的头发缠在他手腕上，像捆住他的蛛丝。她当时说 “建军哥，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没…… 没啥。” 他慌乱地别过脸，看见供桌底下的黑蜘蛛又爬出来了，正顺着阿强的裤脚往上爬。
阿强突然跳起来，像被火烫了似的跺脚。
“妈的！这鬼地方！” 他吼了一声，抬脚把蜘蛛踩烂在青砖上。
黑色的体液溅开，和林建军早上踩死的那只印子重叠在一起，像朵开败的黑花。
“她为啥要寻死？” 林建军抓住阿强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
阿强的胳膊僵得像块木头。
“还能为啥？”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被她男人逼的。那混蛋赌钱输了就打她，把她的头往炕沿上撞，血顺着墙根流，像条红虫子。”
风从祠堂的破窗钻进来，卷起地上的蛛丝。
林建军的目光落在前殿的古画上。
那块遮画的蓝布被风吹得猎猎响，露出画里红袍女子的半张脸。眉眼弯弯的，像在笑，又像在哭。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了。” 他喃喃自语，像在跟自己说话，“穿件红上衣，说她男人还打她……”
“你见着的不是她。” 阿强突然打断他，声音抖得厉害，“是这地方的脏东西！是她的怨气没散！”
他的目光扫过祠堂的梁柱，扫过结满蛛网的角落，最后停在那面蒙尘的古镜上。
镜子里的蛛网不知啥时候破了个洞，露出块黑沉沉的镜面。
林建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镜面上，除了他和阿强扭曲的影子，还有个模糊的红影，正贴在镜背上，像张被人拍扁的纸人。
“她死的前一天，还来问我你啥时候回。” 阿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她说她欠你的钱还没还，说你当年骂她那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林建军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那天在工厂办公室。
阿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门口，手指绞着衣角。
“建军哥，那笔钱……”
“晚点还不行吗？” 他当时正对着一堆账单发火，头也没抬，“我厂里事多着呢，你别添乱！”
她没再说啥，转身走了。
背影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
“她爹欠了赌债，把她卖给邻县那混蛋，就为了凑钱还你。” 阿强的声音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林建军的耳朵，“那笔钱是她的命，你却让她晚点……”
“别说了！” 林建军猛地吼道。
吼声在祠堂里撞来撞去，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偏殿里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
像是有人碰倒了木床底下的旧木箱。
阿强吓得一哆嗦，猛地后退。
“我得走了。” 他慌不择路地往门口挪，眼睛死死盯着祠堂外，“这地方不能待，她要找替身了……”
“阿强！” 林建军想拉住他。
可阿强像被啥东西追着似的，跌跌撞撞冲出祠堂。
他的蓝夹克在风里飘着，像面褪色的旗子。
跑到院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对着林建军喊了句啥。
风太大，林建军没听清。
只看见阿强的嘴型，像在说 “蜘蛛”。
祠堂里瞬间空了。
只剩下风卷着蛛网的声音，“沙沙” 的，像有人在暗处梳头。
林建军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偏殿。
那扇门现在敞开着。
木床上的蛛网不知啥时候变得又密又厚，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网中心，八只脚撑开，像在丈量着什么。
墙角的古镜蒙上了层白雾。
他走过去，伸手想擦。
指尖刚碰到镜面，就看见里面映出个穿红上衣的影子。
不是阿梅。
是画里的红袍女人。
她对着镜子梳头，梳一下，掉一根头发。
掉在地上的头发，立刻变成只黑蜘蛛，飞快地爬向他的脚边。
林建军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
后背撞在供桌上，牌位 “噼里啪啦” 掉下来好几块。
其中一块砸在他的鞋边，上面的名字被虫蛀得只剩个 “梅” 字。
他突然想起阿强说的 “喝农药死的”。
想起昨晚阿梅身上的香味，甜得发腻，像掺了药的蜜。
想起她吻他的时候，舌尖带着点苦苦的铁锈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冲到祠堂门口，扶着门框干呕。
啥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院墙外的老槐树下，不知啥时候爬满了黑蜘蛛。
密密麻麻的，在树干上织出张巨大的网，把三个小人手拉手的刻痕遮得严严实实。
风卷着片红布，从祠堂里飘出来。
落在蛛网中间。
是阿梅那件红上衣的碎片，被风吹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林建军的目光突然定住。
红布碎片底下，露出只高跟鞋的鞋跟。
红色的，陷在厚厚的蛛丝里，像只被钉住的血瓢虫。
他的呼吸骤然停了。
这只鞋跟，和前几天在院子里消失的那只，一模一样。
风还在刮。
祠堂里的古镜突然 “咔嚓” 响了一声。
像是镜面裂了。
林建军没敢回头。
他盯着那只鞋跟，突然明白阿强最后那句话是啥意思了。
蜘蛛。
它们不是在织网。
是在把那些消失的东西，一点点拖回来。
拖回这个祠堂里。
拖回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踉跄着后退，撞到祠堂的木门。
门 “吱呀” 一声，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拉了一把。
黑暗瞬间涌了上来。
他看见无数只红亮的眼睛，在暗处亮起。
是蜘蛛的眼睛。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像在看一件即将入网的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