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眼睛越来越亮。
林建军的后背贴在门板上,冰凉的木头渗着潮气,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板。他摸索着摸到门闩,手指抖得拧不开。
“咔哒” 一声。
不是门闩开了,是偏殿传来的。像有人用指甲刮木床板。
他猛地摸到门闩,用力一拉。
门开了道缝,冷风灌进来,带着雨星打在脸上。
林建军头也不回地冲出去,胶鞋踩在泥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裤腿。
身后的祠堂门 “吱呀” 一声,又缓缓关上了。
像在送客。
跑到巷口时,雨点突然密了。豆大的雨珠砸在头上,疼得他一个激灵。
老槐树在雨里摇晃,树干上的蛛网被打湿,黑蜘蛛顺着蛛丝往下滑,像挂在树上的黑灯笼。
“滚开!” 他挥着胳膊抽打,却打空了。
蜘蛛早就不见了。
镇口的老道庙亮着盏油灯。林建军推开门时,老道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笔尖在纸上拖出暗红的痕迹,像在淌血。
“来了?” 老道头也没抬,声音透着股烟熏火燎的沙哑。
林建军攥着湿漉漉的衣角,喘得像头拉磨的驴:“大师,救救我……”
“救你啥?” 老道蘸了点朱砂,“救你躲蜘蛛,还是躲穿红衣裳的?”
林建军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您都知道?”
“祠堂的事,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老道放下笔,黄纸符上的朱砂还在渗,“那地方埋着东西,五十年前就埋了。”
“埋着啥?” 林建军的声音发颤。
老道抬起眼皮,黄浊的眼珠在油灯下泛着光:“埋着段没还的债。”
雨敲打着庙门,“噼里啪啦” 响。林建军突然想起阿梅爹欠的赌债,想起自己没还的钱,想起阿强替他挨的打。
这些债,原来都埋在祠堂里。
“我买符。” 他摸出兜里的钱,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被雨水泡得发软,“越多越好。”
老道数了数钱,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一股浓重的朱砂味涌出来,呛得人打喷嚏。
“这是镇宅符,贴门窗。” 他递过三张黄纸,上面画着扭曲的符号,“这是平安符,贴身带。” 又递过五张,“这是驱邪符,贴梁柱。” 最后拿出一叠,足有十张。
“够吗?” 老道眯着眼笑,嘴角的皱纹里夹着灰。
“够…… 够了。” 林建军把符纸塞进怀里,胸口被硌得生疼。
“等等。” 老道叫住他,从木箱底摸出个布包,“这是糯米,洒在门槛上,蜘蛛不敢过。”
林建军接过布包,沉甸甸的。
“大师,” 他捏着布包的手发紧,“那东西…… 真能挡得住?”
老道重新拿起笔,在黄纸上画符:“符是死的,人是活的。怨气结了网,符纸顶多是把剪刀,剪不断根。”
“那咋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道的笔尖顿了顿,朱砂滴在纸上,晕开个红点,“你欠的债,总得自己还。”
雨小了些。林建军揣着符纸往村里走,怀里的黄纸被体温烘得发潮,朱砂味混着汗味,说不出的古怪。
路过村口的井时,听见 “扑通” 一声。
像有东西掉下去了。
他停下脚步,借着闪电看过去。井台上蹲着个黑影,穿件蓝夹克,背影像阿强。
“阿强?”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黑影没动。
闪电又亮了,照亮井台。
哪有什么黑影,只有件蓝夹克搭在井轱辘上,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具缩水的尸体。
林建军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那是阿强今天穿的夹克。
他转身就跑,怀里的符纸硌得胸口更疼了。
回到祠堂时,天已经蒙蒙亮。
雨停了,云缝里漏下点惨白的光,照得祠堂像座坟。
二柱子和老根蹲在门口抽烟,看见他来,赶紧掐了烟。
“林师傅,你昨儿个没回老屋?” 二柱子的眼睛通红,像熬了夜,“我们去喊你,门没锁,屋里没人。”
林建军摸出怀里的符纸,没回答:“搭梯子,把这些符贴上。”
老根接过符纸,翻来覆去地看:“这玩意儿管用吗?我爷说真符能烧出灰,假的烧出黑烟。”
“烧烧试试。” 二柱子抢过一张,划了根火柴。
符纸刚碰到火苗,突然 “腾” 地一下,蓝火窜起半尺高,瞬间烧成灰烬,飘在风里像只白蝴蝶。
“娘的!是真的!” 二柱子吓得扔了火柴,“这祠堂真有脏东西!”
林建军踩着梯子往门楣贴符。黄纸刚贴上,突然 “刺啦” 一声,边角卷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他心里一紧,又摸出张符贴上。
这次没动静。
“偏殿也得贴。” 他爬下梯子,往偏殿走。
刚进门,就看见木床上的蛛网破了个大洞。那只趴在网中心的黑蜘蛛不见了,只留下个空荡荡的网,像张被撑破的人皮。
“往这儿贴。” 林建军指着床顶的横梁,声音有点硬。
二柱子踩着梯子贴符,突然 “妈呀” 一声跳下来。
“咋了?” 林建军拽住他。
“梁上…… 梁上有东西!” 二柱子的手指着横梁,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林建军抬头看去。
横梁上贴着张黄纸,不是他买的符。上面用黑墨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被无数条线捆着,像缠在蛛网上的虫。
“这是啥?” 老根也看傻了。
林建军没说话,突然想起阿梅说过,小时候他们在横梁上藏过偷来的桃酥。
他搬来梯子爬上去,伸手去揭那张黄纸。
指尖刚碰到纸边,就听见偏殿门口传来 “噔噔” 声。
高跟鞋的声音。
林建军猛地回头。
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门槛上的红鞋跟印,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朵烂在泥里的花。
“快贴!” 他低喝一声,把手里的驱邪符狠狠拍在横梁上。
朱砂符压住了黑墨画,纸边冒出点白烟。
高跟鞋声没了。
三人贴完所有符,祠堂里飘满了朱砂味。门窗、梁柱、供桌、偏殿的木床,甚至古镜上都贴了三张。黄纸在风里晃,像挂满了招魂幡。
“这样该没事了吧?” 二柱子搓着手,眼睛瞟着偏殿。
林建军看着满地的糯米,白花花的,像撒了层霜。“应该…… 没事了。”
话刚说完,前殿的符纸突然 “呼” 地一下,自燃了。
火苗窜起半尺高,瞬间烧成灰烬。
贴符的地方,青砖上渗出点黑渍,像蜘蛛的体液。
“娘的!快跑!” 二柱子拽着老根就往外冲。
林建军也跟着跑,跑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偏殿的门又关上了。
门缝里,好像有红影晃了一下。
像有人在里面,隔着门看他。
接下来的三天,祠堂异常安静。
没再听见哭声,没看见红影,连黑蜘蛛都少了。偶尔有一两只爬出来,一碰到糯米就缩回去,像怕烫。
林建军松了口气,手里的瓦刀也稳了。
二柱子和老根却还是发怵,总往符纸瞟。
“林师傅,你说这符真能镇住?” 二柱子砌着墙,眼睛盯着门楣上的符,“我爷说怨气重的地方,符纸撑不了七天。”
“撑到完工就行。” 林建军和着水泥,灰浆溅在手上,“完事我再也不来了。”
老根往偏殿瞅了一眼:“阿强哥真就那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林建军的手顿了顿。
阿强那天跑出去后,就没再露面。村头王婆说,那天后半夜看见个穿蓝夹克的男人往邻县方向走,脚不沾地,像在飘。
“他怕这地方。” 林建军把水泥抹在砖缝里,“走了也好。”
话虽这么说,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小时候捉迷藏,阿强藏好了,却再也不出来了。
傍晚收工时,林建军最后检查祠堂。
符纸都好好的,糯米还白花花地撒在地上,古镜上的符纸被风吹得响,像有人在哼歌。
他锁门时,指尖碰到门楣上的符。
有点烫。
像揣在怀里的暖炉。
转身要走,却看见门槛上的糯米少了一块。
缺口处,有个小小的脚印,像蜘蛛的,又像人的。
林建军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他猛地回头看祠堂。
夕阳正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符纸在光里泛着黄,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风从门缝钻进去,卷起地上的蛛丝。
这次没听见梳头声。
听见的是笑声。
很轻,像阿梅的,又像阿强的,混在一起,顺着风飘出来。
林建军攥紧手里的锁,转身就走。
他不敢回头。
他知道,这些符纸挡得住眼睛,挡不住声音。
挡得住蜘蛛,挡不住埋在地下的债。
就像老道说的,剪刀再快,也剪不断自己缠的网。
巷口的老槐树下,又结了张新网。
比上次的更大,更密。
网中心趴着只黑蜘蛛,比巴掌还大,八只脚撑着网,像在等什么东西落进来。
林建军绕着走过去,胶鞋踩在泥里,悄无声息。
他怕惊动了它。
更怕惊动了网里藏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