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新漆在阴沉的天色里泛着冷光。
最后一道符纸贴在偏殿门楣上时,林建军的手抖得厉害。朱砂画的纹路被风吹得卷了边,像只展翅的红蝴蝶。
“成了!” 二柱子把最后一块瓦片摆好,拍了拍手上的灰,“林师傅,这活儿干得漂亮,比当年老祠堂刚盖起来时还精神。”
老根蹲在地上数符纸:“前后贴了二十七道,够这脏东西喝一壶的。” 他抬头看天,云层压得很低,“怕是要下雨,赶紧摆酒,别淋着。”
供桌上摆满了菜,是村主任从镇上饭馆订的。红烧肉冒着热气,鱼盘里的鲫鱼张着嘴,像在无声地喊。林建军坐在长凳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平安符 —— 老道说这道是 “镇宅符”,比之前的都管用。
“喝!” 村主任举起搪瓷杯,里面的白酒晃出泡沫,“多亏了建军,不然这祠堂就得塌成土堆!”
众人跟着起哄,杯子碰得叮当作响。林建军勉强笑了笑,抿了口酒,辣得喉咙发疼。
眼角的余光总往偏殿瞟。
那扇门紧闭着,符纸在风里簌簌响。他总觉得门后有人,红衣裳的影子贴着门板,呼吸声顺着门缝渗出来,和祠堂的霉味混在一起。
“林师傅,想啥呢?” 二柱子夹了块红烧肉塞进他碗里,“多吃点,这几天累坏了。”
“没啥。” 林建军扒了口饭,米粒在嘴里嚼不出味。他想起阿强那天惊慌失措的样子,想起他说 “阿梅的怨气没散”,胃里一阵翻腾。
老根喝得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说:“我跟你们说,这祠堂邪性归邪性,修好还是有用的!前几年我家娃总闹夜,自从给祖宗牌位磕了头,立马就好了!”
“你就吹吧。” 有人笑他,“去年你家鸡丢了,不也赖祠堂的黄鼠狼?”
哄笑声里,林建军又灌了口酒。酒精烧得他头晕,眼前的人影开始晃。阿梅的脸和画里红袍女人的脸重叠在一起,都是红通通的,像浸了血。
“对了,”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喧闹里显得格外突兀,“前几天阿强回来了,说要卖老房子。”
笑声戛然而止。
满桌的人都停了筷子,齐刷刷地看着他,眼神像见了鬼。
村主任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酒杯 “哐当” 掉在地上,白酒洒了一地,泡着块没啃完的骨头。
“建军…… 你说啥?” 老根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筷子捏得变了形。
林建军被看得发毛,酒意醒了大半:“阿强啊,我发小,穿件蓝夹克,豁了颗牙……”
“你见着阿强了?” 二柱子的娘突然插了句,老太太原本在灶房烧火,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拐杖把青砖戳得咚咚响。
“是啊,” 林建军点头,“就在这儿,前几天,他还跟我聊了半天……”
“啪!” 老太太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
“作孽啊!”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阿强五年前就没了!你咋能看见他?”
林建军的脑子 “嗡” 地炸了。
五年前?
他猛地看向老根,老根的脸灰得像张纸,不停摇头。
“你忘了?” 老根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强为了替阿梅出气,去找她男人理论,被人打断了腿,扔在村口的沟里,第二天被野狗……”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外面越来越近的风声。
林建军的目光扫过满桌的菜。红烧肉的油光像摊开的血,鱼眼白森森的,正对着他,像在嘲笑。
他想起阿强踩死蜘蛛时的样子,想起他说 “老房子要卖”,想起他胳膊上那块青黑色的疤 —— 那哪里是砖头砸的,分明像被野兽啃过的痕迹。
“不可能……” 林建军摇着头后退,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他跟我说起小时候偷供品的事,说起阿梅的红手帕……”
“那是阿强的死忌!” 老太太突然喊,“他就是那天被打死的!就在这祠堂后头!”
“轰” 的一声,林建军觉得天旋地转。
前几天和阿强聊天的画面撞进脑子里:阿强坐在供桌旁,阳光照在他脸上,蓝夹克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当时说 “我那口子管得严”,说 “阿梅的事别外传”……
那些话,像用针绣在他脑子里的字,现在突然渗出血来。
“他还踩死了只蜘蛛,” 林建军喃喃自语,手指抠进掌心,“黑色的,跟我第一天踩死的那只一样……”
“蜘蛛是勾魂的!” 老太太的拐杖又砸了下,“它们在这儿结网,就是为了把你们这些念旧的人,一个个勾进来!”
风突然从破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符纸。
前殿的古画不知啥时候露了出来,红袍女人的脸在昏暗里看得格外清,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像在笑。
“快跑!” 二柱子突然跳起来,拉着他就往外冲,“这地方不能待了!”
林建军被拽得一个趔趄,回头看见供桌底下爬满了黑蜘蛛,正顺着桌腿往上爬,触须探向那些牌位,像在清点名字。
“阿梅…… 阿强……” 他无意识地念着,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原来这几天陪他说话的,不是人。
是两个早就该入土的魂。
跑出祠堂时,雨点正好砸下来,冰凉的,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老太太站在门口,仰着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她的拐杖尖上,不知啥时候爬了只黑蜘蛛,正顺着木头往上爬,触须对着祠堂的方向。
林建军的目光突然定在祠堂的屋顶。
新铺的瓦片间,不知啥时候结满了蛛丝,密密麻麻的,在雨里泛着银光。无数只黑蜘蛛在网中爬,织出个模糊的形状,像张人脸,正对着他笑。
“它们在织啥?” 二柱子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没人回答。
雨越下越大,把祠堂的影子泡得发涨。林建军看着那扇紧闭的偏殿门,符纸已经被雨水泡透,红颜色顺着门板往下流,像一道道血痕。
他突然想起阿梅消失的高跟鞋印,想起阿强突然中断的脚步声。
它们根本没走。
就在这祠堂里,在蛛丝后面,在古画里,在每一道新漆掩盖的旧痕里。
等着他回去。
雨水中,老太太的念叨声越来越清楚。
“…… 三魂七魄,蛛丝缠锁…… 欠了的,总得还……”
林建军打了个寒颤,猛地转身往家跑。
身后的祠堂在雨幕里越来越暗,像只慢慢闭上的眼睛。
而那些黑蜘蛛,还在屋顶上,不停地织着,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
网的中心,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