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 “哐当” 晃了一下。
二柱子手里的酒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米酒混着碎瓷片流开，在祠堂的青砖上积成滩，像一汪稀释的血。
老根的脸比供桌上的白幡还白，嘴唇哆嗦着：“建军…… 你说啥？”
祠堂里的烛火突然跳了跳。
风从破窗钻进来，卷着纸符的边角 “哗啦啦” 响，贴在梁上的符纸不知啥时候皱了，朱砂画的符号晕开，像只淌血的眼睛。
林建军的手还僵在半空，酒碗里的米酒晃出半碗，溅在袖口上。
“我…… 我前几天见着阿强了啊。” 他的声音发飘，像踩在棉花上，“他说回来卖老房子，还跟我聊起阿梅……”
“不可能！”
蹲在角落的老木匠突然吼了一声，手里的旱烟杆 “啪” 地砸在地上。烟灰溅起来，落在他花白的胡子上。
“阿强五年前就没了！跟阿梅差着不到一个月！” 老木匠的声音抖得厉害，“我亲眼看着他被人抬回来的，脑袋都被打扁了，红的白的淌了一路……”
林建军的脑袋 “嗡” 地炸了。
他猛地看向老木匠。
这老头是村里的老人，小时候总爱给他们讲鬼故事，说祠堂的地基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你说啥？” 林建军抓住老木匠的胳膊，指甲掐进对方松垮的皮肉里，“阿强咋死的？”
老木匠被他抓得龇牙咧嘴，却没挣开。
“还能咋死？” 老头叹了口气，烟杆在地上戳出个小坑，“为了阿梅呗。那丫头被她男人打得跑回村，阿强看不过去，揣着把菜刀就去找那混蛋理论……”
烛火又暗了暗。
祠堂的梁柱上，新刷的漆裂开细缝，露出底下腐朽的木头，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他找到那混蛋时，对方正跟几个狐朋狗友喝酒。” 老木匠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哽咽，“阿强喝醉了似的，站在门口骂，说要替阿梅讨个公道……”
林建军的呼吸越来越沉。
他想起阿强最后一次拍他肩膀的力道，想起阿强胳膊上那块青黑色的疤 —— 那哪里是砖头砸的，分明像被钝器反复敲打出来的。
“然后呢？” 他追问，声音哑得像破锣。
“然后就被拖到村口打呗。” 二柱子突然插话，脸色惨白，“我爹当时去拉架，被推了个跟头，眼睁睁看着他们用扁担打阿强的头……”
他突然捂住嘴，冲到祠堂门口干呕。
夜风卷着股腥气灌进来，林建军闻到了 —— 是铁锈味，和阿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阿强被抬回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梅花手帕。” 老根的声音发颤，“是阿梅送他的，说算是定情物……”
林建军的目光猛地钉在前殿的古画上。
遮画的蓝布不知啥时候掉了，画中红袍女子的脸清晰得可怕。眉眼间的痣，竟和阿梅、阿强虎口的疤长在同一个位置。
“他临死前还喊你的名字。” 老木匠看着林建军，眼睛里的光像两团鬼火，“说‘建军对不起你’……”
“轰” 的一声。
林建军脑子里的某根弦断了。
他想起阿强让给他的工厂名额，想起阿梅替他借的钱，想起自己吼阿梅 “晚点还不行吗” 时，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原来他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还心安理得地过了这么多年。
“难怪…… 难怪他说回来卖房子。” 林建军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他是来跟我讨债的啊……”
祠堂的烛火 “噗” 地灭了。
黑暗里，响起 “咔嚓咔嚓” 的声音。
是蜘蛛在织网。
林建军摸到供桌底下，那里爬满了黑蜘蛛，正顺着桌腿往上爬，触须扫过他的手背，凉得像冰。
“别碰它们！” 老木匠突然喊。
可已经晚了。
一只蜘蛛钻进林建军的袖口，顺着胳膊往上爬，停在他的胸口 —— 那里贴着老道画的符纸，此刻烫得像块烙铁。
“刺啦” 一声。
符纸突然冒烟，黑蜘蛛掉在地上，蜷成个小黑球。
祠堂里瞬间响起无数细碎的爬动声。
从梁上，从墙缝里，从地砖底下，钻出数不清的黑蜘蛛，密密麻麻地涌向人群。
“妈呀！” 二柱子惨叫着往外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众人跟着慌了神，推搡着往门口挤。老木匠被绊倒在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涌来的蜘蛛淹没了半截裤腿。
林建军没动。
他站在供桌前，看着蜘蛛在他脚边织网。
网越织越密，很快缠上他的脚踝，像捆住他的锁链。
黑暗中，偏殿传来梳头声。
“咔嚓，咔嚓。”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像有人站在他身后，用桃木梳划过他的脊椎。
“建军哥。”
阿梅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点甜，又带着点苦。
“你看，我把阿强也带来了。”
林建军缓缓转过身。
偏殿的木床边，站着两个红影。
阿梅穿着红旗袍，阿强穿着蓝夹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虎口的疤在黑暗里泛着红光。
他们的脚下，爬满了黑蜘蛛，正织出张巨大的网，把祠堂的门封得严严实实。
“该还债了。” 阿强开口，声音像从水底钻出来的，“你欠我们的，欠这祠堂的……”
林建军的目光落在他们脚下的网中央。
那里躺着两块碎裂的牌位，一块刻着 “梅”，一块刻着 “强”。
蛛网正一点点把牌位缠起来，像在修复什么。
他突然想起老道说的话 —— 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来他才是那个铃。
从他踩死第一只蜘蛛开始，从他吼阿梅 “晚点还” 开始，从他心安理得接过阿强让的名额开始……
他就该被困在这祠堂里，和这些蜘蛛，和这些怨恨，缠在一起，直到永远。
夜风拍打着被蛛网封住的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建军笑了。
笑得像个疯子。
他朝着那两个红影走去，脚踝上的蛛网越收越紧，勒得皮肉生疼。
可他没停。
因为他看见阿梅和阿强的身后，祠堂的墙裂开了道缝。
缝里透出熟悉的光 —— 是小时候他们捉迷藏时，他藏在供桌底下看见的月光。
光里，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正举着手帕笑，一个穿红袄，一个穿蓝褂，一个…… 穿着他当年最爱的白衬衫。
“来啊，建军哥。” 他们朝他招手，声音清脆得像银铃。
林建军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砸在脚边的蛛网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黑蜘蛛们突然停了。
八只脚对着他，像在朝拜。
然后，它们开始往回爬，一点点解开缠在他身上的网。
仿佛在说 ——
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