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老屋的窗纸染成灰蒙蒙的一片。
林建军跪在翻倒的木箱前,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霉味钻进鼻腔,混着潮湿的土腥气,像钻进骨头缝里的虫子。
“找到了……” 他喃喃自语,指尖抖得厉害。
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都烂了。拆开时,纸片 “簌簌” 往下掉渣。
里面是张欠条。
毛笔字歪歪扭扭的,是他年轻时的笔迹:“今借阿梅父五百元整,用于工厂打点,一年后归还。借款人:林建军。1985 年 3 月 12 日。”
纸页上有片深色的污渍,像滴了很久的泪,晕开了 “阿梅” 两个字。
林建军的呼吸突然停了。
1985 年。
他刚当上副厂长,为了打通关节,天天往领导家跑。烟、酒、茶叶,哪样都得花钱。工资不够,就厚着脸皮找阿梅开口。
“建军哥,我爹刚出事,家里真没钱。” 阿梅当时红着眼圈,辫梢的红头绳都磨白了,“要不…… 我去跟我叔借借?”
“你叔那点钱够干啥的?” 他急得抓头发,厂里的竞争对手正盯着这个位置,“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这关系到我一辈子!”
后来她真的凑来了钱。
用块蓝布包着,递给他时,手指都在抖:“这是…… 我攒的嫁妆钱,你可别忘了还。”
他当时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直到三年后,阿梅找到他的工厂。
“建军哥,我爹欠了赌债,人家找上门了。” 她站在车间门口,蓝布衫上沾着机油,“你能不能…… 先还我点?”
车间里机器轰鸣,他正对着图纸发脾气,头也没抬:“晚点还不行吗?我现在厂里事多!”
她愣在那儿,嘴唇动了动,没再说啥。转身走时,辫子扫过机床,带起一串火星。
林建军把欠条按在胸口,疼得弯下腰。
原来她后来嫁人的钱,是替他还的债。
原来她被丈夫打骂时,手里攥着的可能就是这张纸。
“咳咳。”
门口传来咳嗽声。
林建军猛地抬头,看见王婆拄着拐杖站在雨里,蓝布头巾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像层薄纸。
“王婆?” 他慌忙把欠条塞进口袋,起身时带倒了木箱,旧衣服滚了一地。
王婆走进来,拐杖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她的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林建军的口袋,像能看穿布料似的。
“找东西呢?” 她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找…… 找件旧衣服。” 林建军的手心全是汗。
王婆没说话,走到墙角的蛛网前。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网中心,八只脚抱着只飞蛾,触须动得飞快。
“这东西邪性。” 她用拐杖挑破蛛网,蜘蛛 “噌” 地钻进墙缝,“祠堂里的更邪,昨晚我又看见红光了,在偏殿那儿晃。”
林建军的后背窜起股寒意:“您…… 您还知道啥?”
王婆转过身,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阿梅那丫头,死的前一天来过祠堂。”
林建军的呼吸骤然停了。
“她穿件红棉袄,就是她娘当年的陪嫁。” 王婆的声音低下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跪在供桌前,对着牌位说话,说啥‘建军哥会还的’,说了一下午。”
雨下得更密了,打在窗纸上 “啪啪” 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挠。
“她爹是个赌鬼。” 王婆继续说,拐杖戳着地面,“把家里的地都输光了,债主找上门那天,他拿着绳子要勒死阿梅抵债。是阿强冲进来,把人给打跑了。”
林建军想起阿强胳膊上的疤,青黑色的,像被人用砖头砸的。
“阿强为啥……”
“为你呗。” 王婆突然笑了,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他总说,你是咱村飞出去的金凤凰,不能让人戳脊梁骨。阿梅也是,总护着你,说你在城里不容易。”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旧衣服,落在件蓝夹克上 —— 是阿强当年常穿的那件。
“阿强死的那天,怀里揣着这个。” 王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桃酥,油纸都泛黄了,“他说要留给你,等你回来吃。”
林建军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桃酥上,晕开一小片油迹。
小时候他偷桃酥被追,是阿强替他背黑锅。后来他进工厂,阿强把名额让给他,说 “你比我有文化”。
而他呢?
他踩着他们的牺牲往上爬,最后连句道歉都没说过。
“她爹后来咋样了?” 林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婆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个深坑:“阿梅死后,他就疯了,天天在祠堂门口转悠,说看见阿梅在偏殿梳头,说蜘蛛爬满了她的头发。”
她顿了顿,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林建军的影子:“你知道阿梅为啥选在祠堂死不?”
林建军摇摇头,嘴唇咬得发白。
“她小时候跟你在这儿藏过私房钱。” 王婆的声音像贴在他耳边,“埋在偏殿的床底下,说等你回来就取出来,给你当本钱,让你再干一番事业。”
轰 ——
林建军的脑子像被炸开了。
他想起前几天在偏殿木床下摸到的硬物,当时以为是块石头,一脚踢到了墙角。
难道是……
“我得回去。” 他猛地站起身,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王婆没拦他,只是看着他冲进雨里,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别碰床底下的东西,那是她用命换的……”
雨声太大,林建军没听清。
他踩着泥泞往祠堂跑,红上衣的影子总在眼前晃。阿梅梳头的样子,阿强笑的样子,欠条上晕开的泪渍,像走马灯似的转。
祠堂的门虚掩着,符纸被风吹得 “哗啦啦” 响,有的已经脱落,贴在地上像摊血。
他冲进偏殿,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木床。
床底下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个蓝布包。
林建军趴在地上,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什么东西蜇了下,疼得他猛地缩回手。
手背上爬着只黑蜘蛛,比之前见过的都大,肚子圆鼓鼓的,正对着他 “嘶嘶” 地吐丝。
“滚开!” 他挥着手吼,蜘蛛却不躲,顺着他的袖口往上爬。
光柱突然晃了晃。
他看见床底下的蓝布包上,爬满了黑蜘蛛,密密麻麻的,把布包织成个黑色的球。
而布包的缝隙里,露出张纸的边角,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 “梅” 字。
是阿梅的私房钱。
是她藏了半辈子,想给他当本钱的钱。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看着手背上的蜘蛛,突然发现它的肚子上,有个模糊的红痕,像滴溅上去的血。
像阿梅胳膊上的红痕。
像欠条上晕开的泪渍。
像祠堂古画里红袍女子的胭脂。
雨还在下。
祠堂的门 “吱呀” 一声,缓缓关上。
偏殿的古镜里,映出无数只红亮的眼睛。
是蜘蛛的眼睛。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件终于入网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