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祠堂的新漆被淋得发乌,贴在门窗上的符箓泡得发软,朱砂字晕成一片片红,像渗在纸上的血。
林建军坐在老屋的炕沿上,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欠条。
纸边已经磨烂,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 “五百元” 那几个字,墨迹被蹭得发亮,像层凝固的油脂。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 “啪啪” 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叩门。
他想起村头的老槐树。
那天从阿强家跑出来时,他看见树身上的蛛网又厚了些,黑蜘蛛在网中心缩成个黑点,八只脚抱着片红布 —— 是阿梅红上衣的碎片,被雨水泡得发涨。
“得找个人问问。” 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屋里荡了荡,撞在墙角的蛛网上。
那蛛网不知啥时候织到了炕沿边,一只黑蜘蛛正顺着蛛丝往下爬,触须探向他攥着欠条的手。
林建军猛地抬手,把蜘蛛挥到地上,抬脚碾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他盯着鞋底的黑渍,突然想起老道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村里最老的是五爷爷。
住在村东头的土坯房里,听说年轻时当过半吊子郎中,啥怪事都见过。
林建军揣上半包烟,披上蓑衣就往外走。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冷得像针。
巷子里的积水漫过脚踝,踩下去 “咕叽” 响,像踩着没化的冰。
路过祠堂时,他下意识地停了步。
门楣上的符箓掉了大半,剩下的几张在风里乱晃,红纸上的墨迹顺着雨水往下流,在门板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女人的头发。
偏殿的窗棂后,似乎有个红影晃了下。
林建军的心跳骤然加速,攥紧了口袋里的烟,快步往前走。
五爷爷家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谁啊?” 里屋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五爷爷,是我,建军。” 林建军站在门廊下,蓑衣上的水珠滴在青砖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五爷爷拄着拐杖从里屋挪出来,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回来了?”
“嗯,回来修祠堂。” 林建军递过烟,“想问问您点事。”
五爷爷接过烟,却不点燃,夹在耳朵上:“是为阿梅吧?”
林建军的喉咙哽了下,点了点头。
五爷爷往炕边挪,拐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坐吧,雨大,进来避避。”
屋里的光线很暗,窗纸上糊着层厚灰,把天光滤成了青灰色。
墙角堆着些干枯的艾草,上面爬着只黑蜘蛛,正抱着颗干瘪的虫尸。
“阿梅那丫头,命苦啊。” 五爷爷叹了口气,咳嗽起来,咳得像只破风箱,“打小就懂事,她娘走得早,爹又是个赌鬼,家里的活全靠她一个人扛。”
林建军的目光落在炕桌上的药碗上,碗底沉着些黑褐色的渣子,像没化的墨。
“她爹欠了多少钱?” 他问,声音有些发紧。
“说不清。” 五爷爷摇着头,拐杖在地上戳了戳,“反正不少,债主天天上门,把锅都砸了。” 他突然看向林建军,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那笔钱,是你借的吧?”
林建军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炭火烫过:“是…… 那时候要打点工厂的关系,实在没办法。”
“你可知那笔钱是她的命?” 五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她爹把她卖给邻县老王家那天,拿着你的欠条哭了半宿,说对不住闺女。”
林建军的手猛地攥成拳,指甲掐进肉里。
他想起离开村子前,阿梅塞给他的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说 “到城里补补身子”。
“老王家那小子,是个畜生。” 五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咬牙切齿的恨,“喝醉了就打阿梅,用烟锅子烫她胳膊,用脚踹她肚子,说买她回来就是当牲口使唤。”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打在窗纸上 “哗哗” 响,像有人在外面泼水。
林建军的眼前晃出阿梅胳膊上的红痕,规整得像画上去的 —— 原来不是烟锅烫的,是被那畜生用烙铁烧出来的。
“她跑回来过几次。” 五爷爷的声音有些哽咽,“每次都被她爹捆着送回去,嘴上还骂她‘不知好歹’。最后一次回来,她胳膊上缠着布条,血把布都浸透了,跪在我这儿求药。”
林建军的呼吸骤然停了。
他想起那天在工厂办公室,阿梅站在门口,蓝布衫的袖子鼓鼓囊囊的 —— 她是来求他还钱,好摆脱那个畜生的。
可他却说 “晚点还不行吗”。
“我给她包伤口时,看见她胳膊上全是疤。” 五爷爷的声音抖得厉害,“新旧交叠,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像块被虫子蛀烂的木头。”
屋里的艾草味突然变得刺鼻,林建军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冲到门口,扶着门框干呕,却啥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雨幕里,祠堂的方向隐约传来哭声,细细的,像根线,缠得他喘不过气。
“她最后一次来,是五年前的秋天。” 五爷爷不知啥时候挪到了门口,手里攥着片干枯的梅花,“穿着件红上衣,说是你当年送她的,问我你啥时候回。”
林建军的目光落在那片梅花上,突然想起阿梅绣的手帕,歪歪扭扭的针脚,像她没说出口的话。
“我说你在城里当厂长,忙。” 五爷爷把梅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她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建军哥肯定忘了我了’。”
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冰。
林建军想起前几天在祠堂看见的红影,她梳头时肩膀一抽一抽的 —— 原来不是哭,是在笑,笑他这个没良心的混蛋。
“她走的那天,天也下着雨。” 五爷爷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老王家的人来报信,说她喝了农药,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的欠条,上面的字被眼泪泡得发涨。”
林建军的腿一软,差点跪在泥里。
他突然想起偏殿的木床,床板缝里的黑渍 —— 那不是蜘蛛的体液,是阿梅吐的血,是她用命换来的债。
“她爹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早跑了。” 五爷爷啐了口,“欠了一屁股债,听说去了南边,死没死不知道。” 他突然抓住林建军的胳膊,指甲掐进他肉里,“你可知她为啥偏要穿那件红上衣?”
林建军摇着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说你当年走的时候,答应回来娶她,让她穿红衣裳等你。” 五爷爷的声音像把钝刀子,割得他心口生疼,“她等了三十年,等到的只有一张没还清的欠条。”
祠堂的方向又传来哭声,这次更清楚了,带着点凄厉,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
林建军猛地回头。
雨幕中的祠堂像只伏着的巨兽,屋檐下的蛛网被雨水冲得发亮,无数只黑蜘蛛在网中挣扎,织出张巨大的网,把整个村子都罩在里面。
“她的坟就在后山,” 五爷爷松开手,指了指村后的方向,“没立碑,就堆了个土堆,上面种着棵梅花树。”
林建军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泪水往下淌。
他想起阿梅最后一次来祠堂,穿着红上衣,坐在木床上梳头。
她不是在等他缠绵,是在等他还债,用一条命的债。
“我该走了。” 他对五爷爷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去吧。” 五爷爷转身往屋里挪,“有些债,躲是躲不掉的。”
林建军披着蓑衣往祠堂走,脚步像灌了铅。
路过老槐树时,他看见树身上的蛛网破了个大洞,那只抱着红布的黑蜘蛛不见了,只剩下片残破的红布,在雨里飘荡,像面染血的幡。
祠堂的门开着,里面黑黢黢的。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偏殿的木床上,不知啥时候铺了层新的蛛丝,像张柔软的褥子。
墙角的古镜亮得惊人,映出他狼狈的脸,还有个穿红上衣的影子,正站在他身后,对着镜子笑,眼角的痣像颗滴在镜面上的血。
林建军没有回头。
他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掏出那张欠条,用打火机点燃。
火苗 “腾” 地窜起来,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镜中的红影。
欠条在他手里烧成灰烬,被风吹得飘向偏殿,落在木床的蛛网上,像朵绽开的黑花。
镜中的红影突然笑了,笑声在雨声里荡开,甜得发腻,像掺了蜜的农药。
林建军盯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眼角多了颗痣,像颗沾在脸上的朱砂。
他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那不是痣。
是只黑蜘蛛,正趴在他的眼角,八只脚紧紧贴着他的皮肤,触须探向他的眼睛。
雨还在下。
祠堂外的老槐树下,又爬满了黑蜘蛛,它们在树身上织出三个字,歪歪扭扭的,像用血写的 ——
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