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像谁在暗处摇铃招魂。
林建军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半块带血的手帕。布料被冷汗浸得发潮,梅花图案晕成片暗红,像团没烧透的血痂。
“建军?你咋在这儿蹲着呢?” 二柱子的爹背着柴捆路过,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脸白得跟纸人似的,病了?”
林建军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王叔,问你个事。”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阿强…… 是咋死的?”
王老汉的脸 “唰” 地白了,柴捆 “咚” 地砸在地上。“你问这干啥?都过去五年的事了……”
“我想知道。” 林建军盯着他,手指把帕子绞成了麻花,“您跟我说实话。”
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王老汉往祠堂方向瞥了眼,压低声音:“这事儿邪性,当时村里都不敢提……”
他往四周看了看,拽着林建军躲到老槐树后头。树洞里积着层黑灰,像多年没烧过的灶膛。
“阿梅死的第三天,阿强揣着把柴刀就去邻县了。” 王老汉的声音发颤,“谁拦都拦不住,说要去劈了那畜生。”
林建军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那户人家是村里的恶霸,兄弟五个都练过拳脚。” 王老汉抹了把脸,“阿强刚摸到门口,就被人家堵在巷子里打。”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打折了腿,敲碎了头…… 等我们赶过去时,人早没气了,眼珠子瞪得溜圆,手里还攥着块碎布 —— 后来才认出,是阿梅给你绣的那块梅花帕子。”
林建军的眼前一黑,扶住树干才没栽倒。
那块帕子…… 是他当年走的时候,忘在阿强家的。
“尸体抬回村时,天上下着黑雨。” 王老汉的声音越来越低,“雨点砸在棺材上,噼啪响,像有人在哭。埋的时候,坟头爬满了黑蜘蛛,扒都扒不掉。”
黑蜘蛛。
林建军猛地想起祠堂里的蛛网状,想起那些顺着墙缝爬的黑影。它们不是偶然出现的,是跟着阿强的尸体回来的。
“他为啥不告诉我?” 林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当年进工厂的名额……”
王老汉叹了口气:“你以为那名额真是村支书定的?是阿强让给你的。”
林建军的脑子 “嗡” 地炸了。
“他说你比他有文化,出去能当大官,能带着村里致富。” 王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天你去镇上体检,他在祠堂磕了三个头,把名额让了出去。回来的路上摔进沟里,腿上划了道深口子,到死都留着疤。”
腿上的疤。
林建军想起今早阿强撸袖子时,胳膊上那道青黑色的疤 —— 原来不是砖头砸的,是当年摔的。
可死人怎么会有疤?
他突然想起阿强踩死蜘蛛时的样子,想起他说 “这鬼地方” 时眼里的恐惧 ——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眼神,是被困住的魂灵才有的绝望。
“他为啥不跟我说?” 林建军重复着这句话,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树洞里的黑灰。
“说了有用吗?” 王老汉苦笑,“那时候你刚当上副厂长,正是风光的时候。他说不能给你添麻烦,说等你出息了,自然会回来看看。”
风突然变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往祠堂里钻。
林建军转身就往祠堂跑,鞋跟踩在泥里,溅起的黑泥糊了裤腿。
“建军!你干啥去?” 王老汉在背后喊。
他没回头。
他要去看看,看看那幅古画,看看那面镜子,看看那些蛛网上,是不是藏着阿强没说出口的话。
祠堂的木门虚掩着,符纸被风吹得猎猎响,朱砂画的符号像只睁着的眼睛。
林建军推开门,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像铁锈混着腐肉。
前殿的供桌上,不知啥时候摆上了两个牌位。新做的,还没上漆,上面用朱砂写着 “爱女阿梅之位”“义子阿强之位”。
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支香,香灰直直地竖着,没断。
“这是谁弄的?” 林建军的声音在空屋里荡开。
偏殿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
他握紧拳头走过去,手电光扫过木床 —— 上面铺着件蓝夹克,袖口磨破了边,正是阿强早上穿的那件。
夹克口袋里露出半张纸,林建军抽出来一看,是张欠条。
借款人是他的名字,贷款人是阿梅的爹,金额五百元,日期是 1985 年 3 月 17 日。
下面还有行小字,是阿梅的笔迹:“建军哥,别急着还,先顾好自己。”
林建军的手一抖,欠条飘落在地。
他想起那天在工厂,阿梅来要钱时,他是怎么吼她的 ——“晚点还不行吗?我现在厂里出事了!”
原来她根本没催他还,是他自己心虚,把火气撒在了她身上。
“啊 ——” 他猛地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偏殿的古镜突然 “咔嚓” 响了一声。
镜面裂开道缝,从缝里渗出血珠,顺着镜框往下滴,落在地上,汇成条细细的血线。
血线里,爬着无数只黑蜘蛛,顺着线往他的脚边来。
林建军抬脚就踹,却踢在空气里,整个人往前扑去,额头撞在镜面上。
“嗡” 的一声,镜子里的世界开始旋转。
他看见阿强揣着柴刀走出村口,背影在月光下像根被拉长的铁丝。
看见阿梅坐在祠堂的木床上,手里攥着瓶农药,眼泪滴在梅花帕上,晕开个又个黑圈。
看见自己穿着崭新的工装,在工厂门口和他们挥手,说 “等我回来”,语气轻得像片羽毛。
“对不起…… 对不起……” 林建军瘫坐在地上,泪水混着额头的血往下流。
蜘蛛爬到他的鞋上,他没再躲。
它们顺着裤腿往上爬,触须扫过皮肤,凉得像冰。
突然,所有的蜘蛛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转向门口。
林建军抬起头。
祠堂门口站着个穿蓝夹克的身影,是阿强。
他的额头上有个洞,正往外淌黑血,手里攥着半块梅花帕。
“建军,你回来了。” 阿强笑了,露出颗豁了的门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林建军想站起来,腿却像灌了铅。
“阿梅在里面等你。” 阿强往偏殿指了指,“她说有话跟你说。”
话音刚落,偏殿里传来梳头声,“咔嚓,咔嚓”,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木头。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知道里面是谁,也知道自己该进去。
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半步。
阿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别让她等太久,她怕黑。”
说完这句话,他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半块梅花帕,飘落在蜘蛛网上。
梳头声还在继续,越来越急,像在催他。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欠条,一步步往偏殿走。
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砖就渗出点黑汁,像被踩破的蜘蛛肚子。
古镜里的血缝越来越大,从里面映出张女人的脸 —— 阿梅的脸,嘴角青肿,眼睛里淌着血。
“建军哥,你来了。” 她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像浸在水里,“我等你好久了。”
林建军的膝盖一软,“咚” 地跪在了地上。
黑蜘蛛爬上他的手背,他没动。
它们在他的皮肤上织网,把欠条和手帕都缠了进去,像在做个永远不会解开的结。
祠堂外的风突然停了,铜铃不再响。
只有梳头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一声,又一声,像敲在他的骨头上。
他知道,该还债了。
欠阿梅的,欠阿强的,欠那些被他辜负的岁月的。
用这把老骨头,用这颗早就该烂掉的心。
蜘蛛的网越织越密,渐渐遮住了他的眼睛。
黑暗涌上来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阿梅和阿强站在蛛网的另一头,对着他笑,像小时候在祠堂里捉迷藏时那样,笑得没心没肺。
“快来啊,建军哥,就等你了。” 他们喊他。
这次,他没再犹豫。
他朝着那片光亮,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