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新漆在阴雨天泛着冷光。
林建军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块缺角的梅花帕子。布料被汗水浸得发潮,边角的线头缠在指缝里,像蛛丝在缠。
“林师傅,真不再歇会儿?” 二柱子背着工具路过,胶鞋踩在积水里 “咕叽” 响,“这祠堂修好了也邪性,昨晚我起夜,看见供桌前站着个黑影,红衣裳,梳长头发。”
林建军没抬头。
黑影?红衣裳?
他想起阿梅死时穿的寿衣 —— 阿强说过,她娘偷偷给她换了件红棉袄,说 “姑娘家走得干干净净的,得穿点红”。
“是你看花眼了。” 他闷声说,帕子上的梅花被指腹磨得发毛。
二柱子撇撇嘴,没再搭话。脚步声渐远时,林建军听见他跟老根嘀咕:“我看林师傅魔怔了,自从阿强那事之后,天天对着祠堂发呆……”
风卷着雨丝钻进领口,凉得像冰。
他摸出烟盒,空的。昨天给老道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连买烟的余钱都没留。指节叩着祠堂门板,“咚咚” 声里,突然想起阿强小时候总爱拍着祠堂的柱子唱童谣:“蛛丝缠,红绳牵,躲猫猫,不相见……”
那时候阿梅总骂阿强 “唱得晦气”,手里的石子却准准砸在阿强后脑勺上。
他笑了笑,眼角发涩。
起身往村西头走时,裤脚沾了泥。路过老槐树,树身上的蛛网又厚了层,黑蜘蛛在网中心缩成个团,八只脚抱着片枯叶,像抱着啥宝贝。
“滚开。” 他抬脚要踹,又猛地收回。
老道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的铃,到底是阿梅的债,还是阿强的情?
村西头的老李家是村里辈分最高的,李老爷子跟阿梅她爹是酒友,说不定知道些内情。推开门时,老李正在檐下编竹筐,竹篾在手里翻飞,像织网的蜘蛛。
“建军?” 老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诧异,“咋来了?”
“想问问阿梅的事。” 林建军站在雨里,没敢踩门内的青砖 —— 那是阿梅出嫁前帮着铺的,她总说 “李伯家的砖缝得填实了,不然漏风”。
老李的手顿了顿。竹篾 “啪” 地断了,尖茬扎在掌心,渗出血珠。
“问她干啥。” 他低头吮着伤口,声音含糊,“人都走了五年了。”
“我欠她的。” 林建军的喉结滚了滚,“那笔钱……”
“钱钱钱!” 老李突然发了火,竹筐往地上一摔,“就知道钱!你知道那笔钱是咋来的不?”
雨下大了。
檐角的水连成线,“哗哗” 声里,老李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发沉发闷:“阿梅她娘走得早,她爹是个赌鬼。那天你托人捎信来要钱,她爹刚输了个精光,正拿着绳子要上吊……”
林建军的指甲掐进掌心。
绳子?上吊?
他想起阿梅当年站在工厂门口的样子,蓝布衫洗得发白,辫梢的红头绳褪成了粉色。她说 “建军哥,你别急,钱我一定想法子”,眼睛亮得像淬了光。
“阿梅跪了她爹半宿,” 老李蹲下去捡竹篾,背佝偻得像只虾,“说‘爹你别死,我去借’。她跑遍了半个村子,最后去了邻县的王家 —— 就是后来买她的那户,说‘只要肯借钱,我就嫁过去’。”
雨丝斜斜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
林建军想起阿梅婚礼那天,他正在厂里开表彰大会。胸前的红花红得刺眼,像阿梅嫁衣的颜色。有人说 “林厂长真是农村出来的好榜样”,他笑着敬酒,酒杯里的酒晃得像面镜子,照出张陌生的脸。
“那户人家是出了名的恶霸,” 老李的声音发颤,“阿梅嫁过去头天就被打了,因为她不肯跟那混蛋圆房。她娘偷偷去看她,回来哭了三天,说‘我闺女的脊梁骨都青了’……”
“她为啥不跑?” 林建军的声音抖得厉害。
“跑?往哪儿跑?” 老李抬起头,眼里的浑浊突然清亮起来,像淬了冰,“她爹拿着那笔钱又去赌了,欠了更多债。那混蛋放话说,阿梅敢跑,就卸了她爹的腿!”
祠堂的方向突然传来声闷响。
像有啥重物砸在了地上。
林建军猛地回头。雨幕里,祠堂的屋顶泛着青黑,檐角的蛛网被风吹得猎猎响,像挂着面黑色的幡。
“你还记不记得,” 老李突然说,“阿梅小时候总爱藏在祠堂的供桌底下?她说那地方能听见祖宗说话。”
供桌底下?
林建军的呼吸骤然停了。
他想起前几天在供桌底下捡到的帕子,缺角的那块。帕子上的梅花绣得歪歪扭扭,针脚里还嵌着点灰 —— 像从供桌底下蹭来的。
“她最后一次回村,就是去了祠堂。” 老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天是她的生辰,她娘给她蒸了碗寿面,她没吃,说‘去祠堂拜拜祖宗’。”
寿面?祠堂?
林建军的眼前炸开道白光。
他想起来了。阿梅死的那天,正是他当年进大厂的日子。三十年前的那天,他背着帆布包走出村子,阿梅在祠堂门口塞给他个布包,说 “建军哥,路上饿了吃”。
包里是碗凉了的寿面,上面卧着个荷包蛋,蛋白上还沾着点梅花碎 —— 是阿梅用胭脂点的。
“她在祠堂待了半宿,” 老李的声音带着哭腔,“第二天一早,邻县的人就来报信,说她喝了农药,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寿面……”
“哐当” 一声。
林建军撞翻了门口的竹筐。竹篾散了一地,像断了的蛛丝。
他转身就往祠堂跑,鞋跟踩在泥里,溅起的泥点糊了满脸。雨更大了,砸在头上生疼,却盖不过耳朵里的轰鸣 —— 那是阿梅的哭声,阿强的喊声,还有祠堂梁柱断裂的脆响。
跑到祠堂门口时,他看见偏殿的门开着。
木床上,不知啥时候铺了层红布,像铺了层凝固的血。红布上放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碗里的面条已经干硬,上面卧着个发黑的荷包蛋,蛋白上的梅花印子还在,像滴在上面的血。
墙角的古镜突然 “咔嚓” 响了一声。
镜面裂了道缝。
缝里映出个穿红棉袄的影子,正对着镜子梳头。梳一下,掉根头发。掉在地上的头发立刻变成黑蜘蛛,顺着红布往他脚边爬。
“阿梅……” 林建军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镜面,影子突然转过头。
不是阿梅的脸。
是他自己的。
镜中的 “他” 穿着件红棉袄,头发长到了腰,正对着他笑,嘴角咧得老大,露出颗豁了的门牙 —— 是阿强的牙。
“躲猫猫,不相见……” 镜中的 “他” 唱起了童谣,声音一半像阿梅,一半像阿强。
林建军猛地后退,后背撞在供桌上。牌位 “噼里啪啦” 掉下来,砸在地上断了角。其中一块砸在脚边,上面的名字被虫蛀得只剩个 “强” 字。
他突然想起阿强的死因。
老根说 “被邻县那户人家打死在村口”。
可老李没说过阿强去替阿梅出气。
是谁告诉他的?
是阿强自己。
那天在祠堂,阿强撸起袖子,露出块青黑色的疤,说 “那混蛋用砖头砸的”。
林建军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冲到供桌前,发疯似的掀翻了桌子。桌腿下的青砖松动了,撬开一看,下面埋着个布包。
布包里是半块发霉的寿面,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夹克,还有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阿强的字,歪歪扭扭的:“建军,我替你去讨公道。要是我回不来,别告诉阿梅,她胆小,会害怕。”
落款日期,正是阿强死的那天。
雨从破窗灌进来,打湿了纸条。墨迹晕开,像淌下来的眼泪。
林建军瘫坐在地上,手里的布包掉在红布上。蓝夹克散开,露出里面的棉絮,像被撕碎的蛛网。
他终于明白阿强为啥要去邻县。
不是替阿梅出气。
是替他。
替那个欠了钱、忘了承诺、连阿梅最后一面都没见的自己。
祠堂外的雨突然停了。
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在红布上投下道金光。光里,无数只黑蜘蛛正在织网,蛛丝纵横交错,把红布、寿面、蓝夹克都缠在一起,像在编织一个巨大的茧。
茧里,似乎有东西在动。
林建军的目光定在古镜上。
裂缝里的影子不见了。
只有他自己的脸,惨白,扭曲,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泥,像祠堂梁上结满的蛛网。
“蛛丝缠,红绳牵……” 他喃喃地念着,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他躲了三十年的,从来不是工厂倒闭的债,不是妻儿去世的痛。
是这祠堂里的蛛网。
是阿梅没吃完的寿面。
是阿强没说出口的那句 “我让给你”。
暮色漫进祠堂时,林建军把布包重新埋回青砖下。埋之前,他摸出那块缺角的帕子,塞进了蓝夹克的口袋里。
帕子上的梅花,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他锁门时,听见偏殿传来梳头声。
“咔嚓,咔嚓。”
很轻,像有人在用桃木梳梳着湿漉漉的头发。
这次,他没躲。
只是对着偏殿的方向,轻轻说了句:“等我。”
夜风掠过祠堂的屋顶,带着股熟悉的花香。
像阿梅身上的味道。
像那年他走出村子时,布包里寿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