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祠堂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趴在坡上的巨蟒。
林建军站在院门外,手里攥着那块磨破的梅花帕子。布料被汗水浸得发潮,边角的线头缠在指节上,像根细铁丝。
祠堂修好了。
新刷的红漆在暮色里泛着油光,梁柱挺直得像扎在地里的桩子。王奎说请了镇上的先生看过,吉时就在今日黄昏,要让祖宗看看焕然一新的家。
可林建军觉得,这地方比没修时更瘆人。
红漆太艳,像刚凝住的血。
他抬脚跨进门槛,鞋底碾过青砖缝里的细沙,咯吱响。
院子里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铺的地面。石板缝里没爬黑蜘蛛,连蛛丝都没留一根 —— 二柱子说用艾草水泼过三遍,邪物不敢近身。
前殿的门敞开着,供桌上摆着新做的牌位,黑漆描金,整整齐齐。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笔直地往上飘,到梁上就突然断了,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林师傅?你咋来了?”
王奎从偏殿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红布包,看见他就笑。皱纹里还沾着点红漆,像没擦干净的血。
“来看看。” 林建军的目光越过他,往偏殿瞟。
那扇门也刷了新漆,红得晃眼。门楣上贴着道黄符,是他请的最后一道,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像片干枯的叶子。
“先生说要守夜,” 王奎把红布包往供桌上放,“你要是没事,陪我坐会儿?”
林建军没应声。
他的注意力被前殿的古画勾住了。
画被重新裱过,挂在原来的位置。红袍女子的脸清晰了大半,眉眼间竟有几分像阿梅 —— 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那颗痣,被金粉描过,在夕照里闪着光。
“这画修得咋样?” 王奎凑过来看,“裱画的师傅说这女子是前朝的绣娘,死在花轿里,血染红了嫁衣,才成了画中仙。”
林建军的呼吸顿了顿。
花轿?
他想起阿梅说过,小时候在祠堂捉迷藏,她总爱躲在供桌底下,摸着穿嫁衣的纸人玩。阿强骂她胆肥,说纸人夜里会睁眼。
“挺好。” 他含糊应着,脚不由自主地往偏殿挪。
王奎突然拉住他的胳膊。
老头的手凉得像块冰,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别去偏殿。”
“咋了?”
“先生说那屋阴气重,” 王奎压低声音,往供桌后面瞟,“上回修墙时,从砖缝里刨出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双红绣鞋,底都烂透了,还沾着黑糊糊的东西……”
“啥东西?”
“像…… 像蜘蛛卵。” 王奎的声音发颤,“先生让烧了,烧的时候一股子腥臭味,黑烟里飘着好多小蜘蛛,跟撒芝麻似的。”
林建军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他猛地甩开王奎的手,冲进偏殿。
门在身后 “吱呀” 一声关上了。
屋里暗得很,夕照从窗棂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瘦长的光带。木床还在原来的位置,铺了层新草席,席子边缘绣着缠枝莲,针脚和阿梅手帕上的梅花如出一辙。
墙角的古镜擦得锃亮,照出他佝偻的影子。镜面上蒙着层薄雾,擦了又会漫上来,像有人在里面呵气。
“阿梅?”
他试探着喊了声,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时变了调,像个女人的呜咽。
没人应。
只有风从窗缝钻进来,卷着点红漆的味道,呛得他咳嗽。
林建军走到木床边,伸手摸草席。席子是凉的,却不像该有的温度 —— 倒像有人刚躺过,余温被风刮得半凉不凉。
床板缝里没黑渍了。
新刷的漆把那些丑陋的印记全盖住了,可他总觉得能看见阿梅的血,阿强的脑浆,还有那些被踩死的蜘蛛…… 混在一起,在红漆底下慢慢发酵。
“建军哥。”
声音突然从镜子那边传来。
又轻又软,像阿梅小时候喊他的调子。
林建军的汗毛 “唰” 地竖起来。
他猛地转身,看见镜子里站着两个人。
阿梅穿着红棉袄,辫梢系着红头绳,手里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
阿强还是老样子,蓝布褂子敞开领口,豁了的门牙在镜光里闪。
两人并排站着,对着他笑。
“你们……” 林建军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镜中的阿梅举起帕子,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缺了个角 —— 和他口袋里那块一模一样。
“你看,我绣完了。” 她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调子,像小时候在他面前邀功。
阿强拍了拍她的肩膀,冲林建军挤眼睛:“咱仨捉迷藏,你又输了。”
林建军的眼泪突然涌出来。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的雪天,也是在这偏殿。
阿梅藏在床底下,被他拽出来时,帕子勾在床板的钉子上,撕了个角。她蹲在地上哭,阿强就骂他笨手笨脚,转头却把自己攒的糖块全塞给阿梅。
“对不住……” 他对着镜子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镜中的两人没说话,只是笑。
阿梅的红棉袄渐渐变成红旗袍,辫梢的红头绳散开,头发垂到腰际。阿强的蓝布褂子沾了血,豁牙的地方淌下点黑红色的东西,滴在衣襟上。
林建军往后退,后腰撞在床柱上。
新刷的红漆蹭在衣服上,像沾了片血。
“那笔钱……” 他哽咽着,“我不是故意不还……”
镜中的阿梅突然不笑了。
她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嘴角淌下点白沫,顺着下巴滴在红旗袍上,晕开个白花花的印子 —— 像喝了农药的样子。
“晚点还不行吗?”
她重复着他当年吼的那句话,声音越来越尖,像指甲刮过玻璃。
阿强猛地上前一步,拳头攥得咯咯响。额角裂开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眼睛:“我让给你的名额…… 不是让你当白眼狼!”
林建军滑坐在地上,帕子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草席上。
他看着镜中的两人,看着他们流血的伤口,突然明白过来。
祠堂根本没修好。
红漆是假的,新牌位是假的,连艾草水驱邪都是假的。
这地方从一开始就是座坟。
埋着他的债,他的愧,他被狗吃了的良心。
“我还……” 他抓着草席,指节发白,“我现在就还……”
可他啥也没有了。
工厂没了,房子没了,老婆孩子没了。
只剩下这条烂命,还欠着两条人命的债。
镜中的阿梅突然笑了,嘴角的白沫越淌越多:“不用还了。”
阿强也笑,血从眼角往下淌:“咱仨…… 再玩次捉迷藏。”
他们往镜深处退,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红棉袄和蓝布褂子慢慢变回小时候的样子,辫梢的红头绳在暮色里跳,像团跳动的火苗。
“来找我们呀。”
他们的声音飘过来,混着点童谣的调子。
林建军撑起身子,一步步往镜子走。
镜面的雾越来越浓,把他的影子和镜中的人影缠在一起。他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冰凉的玻璃 ——
“林师傅!你干啥呢?”
王奎的声音像块石头,砸碎了眼前的幻境。
林建军猛地回头。
偏殿的门开着,王奎站在门口,手里的红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东西 —— 是双红绣鞋,鞋头绣着并蒂莲,鞋底沾着层黑灰,像没烧干净的蜘蛛卵。
“你对着镜子傻笑啥?” 王奎的脸白得像纸,“刚才喊你半天没应声,魂丢了?”
林建军看向镜子。
里面只有他自己。
佝偻着背,头发乱得像草,眼角还挂着泪。古镜的雾散了,映出墙角的蛛网 —— 不知啥时候又织起来了,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网中心,八只脚对着他,触须翘得老高。
供桌上的香烧完了,烟彻底断了。
前殿传来风声,卷着新漆的味道往偏殿灌。
林建军捡起地上的帕子,塞进怀里。
他走到门口,王奎还在捡红绣鞋,手抖得厉害。
“这鞋……” 林建军问。
“先生说要摆在供桌上,” 王奎把鞋往红布包里裹,“说让画里的仙儿瞧瞧,老手艺没丢……”
话没说完,他突然 “啊” 地叫了一声。
红布包里爬出只黑蜘蛛,正往他手背上爬。
林建军抬脚就要踩,却被王奎拦住了。
老头盯着蜘蛛看,眼神直勾勾的:“别踩…… 这是祖宗派来的。”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下蜘蛛的背,像在抚摸啥宝贝。
林建军的后颈窜起股寒意。
他退出偏殿,往院外走。
经过前殿时,古画里的红袍女子又变了样。
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红袍上绣的花纹活了过来,不是缠枝莲,是密密麻麻的黑蜘蛛,腿挨着腿,触须碰着触须。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
祠堂里暗得很快,牌位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一排站着的人。
林建军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眼。
偏殿的门不知啥时候又关上了。
门缝里透出点红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灯。
他听见王奎在哼歌,调子很熟 —— 是他和阿梅、阿强小时候唱的童谣。
“捉迷藏,找不着,蛛丝缠,魂不跑……”
歌声里混着点奇怪的声音,咯吱,咯吱。
像有人在嚼骨头。
林建军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跑。
跑过老槐树时,他看见树干上的刻痕又露出来了。三个小人手拉手,最右边那个的胳膊被人凿掉了一块,像被硬生生扯断的。
树底下蹲着个黑影,背对着他,正在用树枝画圈。
圈里爬满了黑蜘蛛。
“阿强?” 林建军的声音发颤。
黑影没回头,只是哼起了童谣。
调子跑了一半,突然变成了阿梅的声音,尖得像哭:“建军哥,我在这儿呀……”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看见黑影的手边放着双红绣鞋,鞋头沾着点红漆,像滴在地上的血。
风卷着片红布,从祠堂的方向飘过来,落在他脚边。
是阿梅那件红上衣的碎片,上面绣着半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和他口袋里的帕子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王奎说的话。
先生说,这祠堂是祖宗的家。
可他现在才明白,这不是祖宗的家。
是他的。
是他用两条人命,一笔烂债,还有那些被辜负的时光,垒起来的坟。
而他自己,早就困在里面了。
从踩死第一只黑蜘蛛那天起,就没再出来过。
林建军攥紧口袋里的帕子,转身往祠堂走。
这次,他没跑。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响,像在跟着童谣的调子打拍子。
偏殿的门缝里,红光越来越亮。
他好像听见阿梅和阿强在里面喊他。
“建军哥,快来呀。”
“就等你了。”
声音甜得像裹了蜜,却带着点说不出的腥气。
像…… 像蜘蛛体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