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梁柱突然发出脆响。
像有人用斧头在劈木头,“咔嚓” 一声,震得供桌上的牌位都在抖。
林建军的目光从阿梅和阿强身上挪开,心脏猛地往下沉。
他看见前殿的横梁正在变形,漆皮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剥落,露出里面朽成粉末的木头。新刷的红漆顺着裂缝往下流,像淌不完的血。
“咋回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风。
阿梅和阿强还在笑,脸上的光斑忽明忽暗。他们身后的古画在晃动,画里红袍女子的裙摆飘了起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蜘蛛,正顺着画框往外爬。
“快跑!” 阿强突然吼了一声,伸手去拉他。
可他的手穿过了林建军的胳膊,像穿过一团雾气。
林建军的后颈炸开一层冷汗。
这不是真的。
他猛地后退,撞在偏殿的门框上。木床发出刺耳的呻吟,床板缝隙里的黑渍开始渗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祠堂的地面在晃。
像有头巨兽在地下翻身,青砖一块接一块翘起,露出底下潮湿的泥土。泥土里钻出无数条蛛丝,亮晶晶的,缠上他的脚踝,越收越紧。
“救命!” 外面传来二柱子的尖叫。
林建军冲到门口,看见院子里的工友们正慌不择路地往外跑。老根被翘起的石板绊倒,摔在地上,他刚要爬起来,就被从屋檐上掉下来的木梁砸中了腿。
“啊 ——!” 惨叫声刺破阴沉的天。
林建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老根的裤腿迅速被血浸透,而木梁底下,正爬满黑蜘蛛,它们的触须沾着血,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快救人啊!” 有人在喊,声音熟悉又陌生。
祠堂的横梁 “轰隆” 一声塌了。
烟尘瞬间涌了上来,呛得他睁不开眼。他在烟雾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穿着沾满泥浆的夹克,戴着安全帽,正被预制板压在底下,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凝成血珠。
是他自己。
林建军的呼吸瞬间停了。
那个 “他” 躺在地上,眼睛半睁着,嘴唇翕动着,像在说什么。预制板的边缘压着只被碾碎的黑蜘蛛,黑色体液混着血,在青砖上漫开。
这场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像刻在骨子里的疤。
他想起开工第一天,自己爬上梯子刷墙时,梯子突然断裂。他摔下来的瞬间,看见墙角的蛛网里有只红眼睛在闪,然后整面墙就塌了。
原来他早就死了。
这半个月的修缮,阿梅的出现,阿强的归来,全是假的。
全是这祠堂里的东西,给他织的一场梦。
“林师傅!挺住啊!” 二柱子跪在地上,试图搬动预制板,手指被磨得血肉模糊。
医生背着药箱冲进来,听诊器刚放在地上那个 “他” 的胸口,就皱起了眉。“血压掉得厉害,准备肾上腺素!”
护士递针管的手在抖,针头好几次没扎进血管。
林建军飘在半空中,像片被风吹起的纸。
他看见地上的 “自己” 在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种解脱般的平静。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像在笑。
祠堂还在塌。
偏殿的木床被落下来的砖块砸得粉碎,古镜 “哐当” 一声裂开,镜片里涌出成团的黑蜘蛛,扑向慌乱的人群。
阿梅和阿强的身影在烟尘里越来越淡。
他们还在招手,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哭相。阿梅的红上衣被蛛网缠住,阿强的蓝夹克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青黑色的伤 —— 那是被阿梅丈夫打的地方,他当年就是带着这处伤,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对不起……” 林建军的喉咙里发出气音。
他想起那五百块钱。
想起阿梅攥着欠条时发红的眼眶。
想起阿强把工厂名额让给他时,拍着他肩膀说 “你比我有出息”。
这些年他总以为自己活得辛苦,却不知道有人替他扛着更重的债,直到被压碎在命运的预制板下。
“轰隆!”
又一根横梁塌了下来,正好砸在供桌上。牌位碎了一地,混着香灰和木屑,像被踩碎的骨头。
林建军看见地上的 “自己” 突然动了动手指。
指尖指向祠堂深处,那里的蛛网正在收缩,织成个巨大的茧,茧里隐约有三个人影,手拉手地蜷缩着。
像小时候他们在祠堂里躲雨,挤在供桌底下的样子。
“建军哥,别害怕。” 阿梅的声音穿过烟尘,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
是他离开村子那天,她站在老槐树下说的话。
风突然停了。
烟尘慢慢落定。
林建军低头看向地上的 “自己”,那张脸正在变得青紫,医生摇了摇头,把听诊器收了起来。
“让开!我来试试!” 二柱子疯了似的扑过去,按压着 “他” 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动作笨拙得像在砸石头。
蛛丝缠上了二柱子的手腕。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红着眼吼:“你不能死!祠堂还没修好呢!你答应过要给我们唱大戏的!”
林建军的视线模糊了。
他看见阿梅和阿强的身影完全融进了蛛网,只留下两团淡淡的红影和蓝影,像褪色的旧布。
而他脚踝上的蛛丝,正在往祠堂深处拉。
像有无数只手,在黑暗里牵引着他。
地上的 “自己” 停止了呼吸。
最后一口气吐出来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林建军抬起头,看向祠堂的穹顶。
那里不知何时爬满了黑蜘蛛,它们的身体反射着从破洞钻进来的天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蛛丝在梁木间织出张巨大的网,网眼的形状,正好是祠堂的轮廓。
原来它们不是在结网。
是在复刻这个地方。
复刻所有被埋葬的时光。
“走了,建军哥。” 阿梅的声音在网中央响起,温柔得像小时候给他贴在伤口上的草药。
林建军的脚向前迈了一步。
穿过烟尘,穿过断裂的梁柱,穿过那些还在挣扎的人影。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要融进这漫天飞舞的蛛丝里。
地上的 “自己” 彻底不动了。
二柱子瘫坐在地上,抹了把脸,满手的血和泪。老根被人扶着,瘸着腿往门口挪,嘴里不停念叨着 “邪门,太邪门了”。
医生摘下口罩,对着外面摇了摇头。
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蛛丝震动的细微声响,像谁在远处拨动琴弦。
林建军最后回头看了眼门口。
阳光正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有三只手拉手的小影子在晃,像他和阿梅、阿强小时候在祠堂里追逐的样子。
他笑了。
转身,朝着蛛网深处的红影和蓝影走去。
脚踝上的蛛丝突然松开了。
像终于等到了归宿的牵引。
供桌底下,那半块绣着梅花的手帕被风吹起,飘向蛛网中央。缺角的地方挂着只死去的黑蜘蛛,像颗缀在布上的黑纽扣。
这一次,林建军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