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梁木在风里发出呻吟,像老人的咳嗽。
惊醒沉睡的回忆——
林建军扶着刚砌好的砖墙,掌心沾着潮湿的水泥,凉得刺骨。二柱子蹲在地上抹缝,灰浆溅在裤腿上,结出片白花花的印子。
“林师傅,这墙砌得真直。” 二柱子抬头笑,门牙上沾着灰,“比村头王寡妇家的院墙强多了。”
老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蒂扔在地上,被一只黑蜘蛛拖进砖缝。“直有啥用,这地方邪性,昨儿个我梦见墙塌了,压得人喘不上气。”
“呸呸呸!” 二柱子往地上吐唾沫,“老根你那张嘴能不能积点德?”
林建军没接话,目光落在前殿墙上。那里挂着本旧日历,纸页卷着边,被蛛网粘在墙上,像片干硬的枯叶。
风突然灌进祠堂,“哗啦” 一声,日历被掀得飞起来。
纸页在空中打了个旋,重重砸在供桌上。
露出的墙面上,贴着张泛黄的报纸,角落的日期像根针,猛地扎进林建军眼里 —— 正是他开工修缮祠堂的第一天。
他的呼吸瞬间停了。
这不可能。
他明明已经修了半个月,明明见过阿梅穿着红上衣站在偏殿门口,明明……
“林师傅?你咋了?” 二柱子的声音像隔着层水。
林建军的视线开始发花。供桌、蛛网、工友的脸,全都在晃,像隔着层毛玻璃。
后脑勺突然传来剧痛。
记忆碎片像破玻璃碴子扎进脑子里 ——
他爬上竹制梯子,手里攥着刷墙的滚子,新调的漆桶放在梯脚,散发着呛人的松节油味。
“小心点,这梯子晃得很。” 老根在底下扶着梯腿,眉头皱成个疙瘩。
“没事。” 他当时还笑,觉得老根太胆小,“我年轻时候爬烟囱都敢……”
话没说完,梯子突然 “咔嚓” 裂了。
右腿先着的地,骨头错动的脆响盖过了工友的惊呼。他像袋破布似的摔在青砖上,后背撞在墙角的砖堆上。
砖堆晃了晃,像被惊动的蜂巢。
他看见老根扑过来想拉他,二柱子举着铁锹喊人。
然后,天塌了。
整面墙带着千万块砖砸下来,红的砖、灰的土、黑的蛛网,瞬间将他吞没。
“啊!”
林建军猛地吼出声,浑身的冷汗把衬衫浸得透湿。
二柱子和老根吓了一跳,齐齐围过来。“林师傅你咋了?做噩梦了?”
他指着墙上的日期,手抖得不成样子:“这…… 这是……”
“啥啊?” 二柱子抬头看,“就是张旧报纸呗,村主任说这祠堂十年没动过了,留着些老物件不稀奇。”
老根的脸色却白了,手指戳着日历掉落后的墙面:“那…… 那不是报纸。”
林建军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墙面被石灰覆盖的地方,露出片暗红的印记,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血渍边缘有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正对着供桌的方向。
像有人临死前,拼命想抓住什么。
“第一天……” 林建军喃喃自语,后背的钝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块砖压在上面,“我第一天就……”
“就啥啊?” 二柱子追问,“你第一天咋了?”
他突然想起阿梅的红上衣。
想起她胳膊上的红痕,像农药烧出来的疤。
想起偏殿木床上的蛛网,总在他靠近时剧烈晃动。
那些所谓的重逢、对话、纠缠……
原来全是假的。
他根本没活过第一天。
这半个月的日日夜夜,不过是被埋在砖堆底下的执念,是濒死时的幻觉。
“墙…… 墙要塌了……” 林建军突然扑向门口,声音凄厉得不像自己的。
二柱子和老根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刚跑出祠堂,就听见身后传来 “轰隆” 巨响。
后殿的山墙真的塌了。
砖块飞溅,尘土弥漫,供桌被砸得四分五裂,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蛛网。无数只黑蜘蛛从废墟里涌出来,在地上织出张巨大的网,网中央躺着个模糊的人影,被砖埋了半截,蓝布衫染成了黑红色。
“那是……” 二柱子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林建军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看见那人影的手腕上,缠着圈褪色的红头绳 —— 那是阿梅当年送他的,说能避邪。
原来他一直看着的,是被埋在砖堆里的自己。
原来那些所谓的阿梅和阿强,不过是他临死前,对未了执念的想象。
灰尘里,他仿佛听见墙塌时的轰鸣,听见工友的呼喊,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轻响。
还有阿梅的声音,很远很轻,像从地底下钻出来:
“建军哥,等等我……”
林建军缓缓转过身,看向祠堂的废墟。
蛛网在尘土中亮起来,无数只红纹蜘蛛爬过砖堆,在他的 “尸体” 旁织出个歪歪扭扭的圈。
半个月的光阴,原来只是场漫长的濒死幻觉。
他从开工第一天起,就已经死了。
死在这座他想修缮的祠堂里,死在对阿梅的愧疚里,死在自己亲手拖延的时光里。
风卷着灰掠过脸颊,带着股熟悉的苦杏仁味。
林建军笑了,眼泪混着灰尘滑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
偏殿的方向,好像又传来梳头声。
咔嚓,咔嚓。
这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