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卡在祠堂的窗缝里,发出呜呜的哭腔。
林建军站在蛛丝中央,脚踝被黏腻的丝缠得发紧。那些蛛丝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在他脚边织出朵残缺的梅花。
“簌簌 ——”
梁上的蛛丝又往下落,裹着灰,像场黑色的雪。他抬头,看见无数只蜘蛛在网中穿梭,大的拖着小的,触须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悄悄话。
腥甜气越来越浓,混着祠堂的霉味,钻进肺里,沉甸甸的。
突然,有个童声冒了出来。
“捉迷藏,找不着……”
声音尖尖的,像指甲刮过玻璃,在蛛网上弹了弹,荡出圈回声。
林建军的后背瞬间爬满寒意。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歌谣。那年阿梅掉进水塘,他和阿强趴在塘边喊,就是唱的这个调。
“蛛丝缠,魂不跑……”
又一个童声加进来,两个声音叠在一起,分不清是男是女,却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祠堂门口。
蛛丝在门框上织出层薄纱,纱后面站着两个人影。
左边的人影咧着嘴,露出豁了的门牙,是阿强。右边的扎着两条辫子,红头绳在风里飘,是阿梅。
他们在对他笑。
笑容很暖,像小时候分桃酥时的模样。可落在蛛丝后面,被网眼切得支离破碎,又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阿强…… 阿梅……” 林建军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蛛丝缠住了。
“魂不跑,跟我好……”
童谣还在唱,这次更近了,像贴在他耳边。他甚至能感觉到气息,带着苦杏仁味,是阿梅身上的农药味。
记忆碎片又涌上来 ——
十岁那年,老槐树下。
阿梅藏在树洞里,他和阿强找了半天。最后是阿强听见蛛丝的响声,扒开树洞,看见阿梅的辫子被蛛网缠了,正噘着嘴扯。
“蛛丝缠,魂不跑咯!” 阿强拍手笑,被阿梅追得绕树跑。
他站在旁边看,手里攥着块偷来的桃酥,想等她过来分给她。
祠堂里的童谣突然变了调。
“墙塌了,人埋了……”
声音沉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找不着,没人晓……”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攥住,疼得他弯下腰。
他想起第一天被埋在砖堆里的感觉,黑暗中,有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很软,带着红头绳的触感,他当时以为是幻觉。
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幻觉。
阿梅扑过来了。
“过来呀,建军哥。” 阿梅的声音穿过蛛丝,带着点回音,“我们等你好久了。”
阿强也跟着招手,蓝夹克在蛛丝里晃,像面褪色的旗子:“就差你了,三人凑齐,再玩次捉迷藏。”
林建军看着他们的身影。
阿梅的辫子上沾着蛛丝,像结了层霜。阿强的裤腿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上,有块青黑色的疤 —— 是当年替他摘野枣被蛇咬的。
他们就停在那里,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
像两张被钉在蛛丝上的旧照片。
“你们…… 早就不在了,对不对?” 林建军的声音抖得厉害。
阿梅的笑容淡了些,红头绳垂下来,缠上蛛丝,“在不在,有啥要紧?”
“要紧!” 林建军吼道,眼泪突然涌出来,“我欠你们的还没还!我还没说对不起!”
“捉迷藏,找不着……”
童谣又响起来,这次三个童声一起唱,像是他、阿梅、阿强,声音叠在一起,在祠堂里打旋。
蛛丝突然开始收缩。
缠在他脚踝上的丝勒得更紧,像要嵌进骨头里。他看见自己的手腕上,也缠上了红头绳,和阿梅的缠在一起,解不开了。
“过来呀。” 阿梅又在招手,身影在蛛丝里忽明忽暗,“这里不疼。”
阿强也跟着点头,“我们仨,再也不分开了。”
林建军的脚往前挪了半步。
脚踝的蛛丝立刻松了些,腥甜气里,突然混进点桃酥的香味,是小时候的味道。
他想起离开村子那天,阿梅塞给他的布包,里面是三块桃酥,用红头绳捆着。他到城里打开时,都潮软了,却甜得发苦。
“蛛丝缠,魂不跑……”
童谣唱到最后一句,突然卡住了。
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
阿梅和阿强的身影晃了晃,笑容里的悲伤越来越重,像要滴下来。
林建军的脚停住了。
他看见蛛丝后面,阿梅的红上衣上,有块深色的印子,像被砖砸的。阿强的后背,插着半截砖茬,是当年为了拉他被墙埋住时留下的吗?
他们在等他。
可这等待里,藏着多少疼?
风又灌进祠堂,蛛丝被吹得猎猎响。阿梅和阿强的身影开始透明,像要被风吹散了。
“建军哥……” 阿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建军伸出手,想穿过蛛丝抓住他们。
指尖刚碰到那层薄纱,童声突然又响了,这次只有一个声音,怯生生的:
“等你哦……”
像阿梅小时候的声音。
他的手停在半空。
蛛丝在指尖缠了圈,像个细小的红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