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深处的光线像被稀释过,淡得发灰。
林建军的鞋跟碾过蛛丝,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像踩碎了一地陈年的叹息。阿梅走在左边,红头绳偶尔扫过他手背,凉丝丝的;阿强在右边,蓝夹克上的蛛丝沾了又掉,像挂着层薄霜。
“这里的网,比外面密多了。” 阿强抬手拨开眼前的蛛丝,指尖沾着银亮的丝,“小时候藏猫猫,你总爱躲这儿,说蜘蛛能帮你挡人。”
林建军笑了笑。
记忆里的祠堂深处没这么多蛛网。那时候梁上只有零星几只黑蜘蛛,他和阿强常抓来吓唬阿梅,每次都被她追得钻进樟木箱。
脚下突然踢到个硬东西。
低头看,是只断了腿的铁皮青蛙,锈得发绿,发条却还能转,在蛛网上 “咔哒咔哒” 跳了半圈,被只指甲盖大的蜘蛛拦住了。
“是你的。” 阿梅弯腰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当年你说要当厂长,给我们每人买个金青蛙。”
铁皮青蛙的发条突然卡住,“咔” 的一声停了。
林建军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前殿那幅古画上。
蒙画的蓝布不知何时滑落在地,露出红袍女子的全貌。她站在画里,双手交叠在袖中,眉眼弯弯的,正对着他笑 —— 和阿梅此刻的笑容分毫不差。
“你看啥呢?” 阿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 “咦” 了一声,“这画上的人……”
话音未落,画里的红袍女子动了。
不是风吹的晃动,是真真切切地抬了抬手,指尖划过画框边缘,带出一串蛛丝。她的身影像水墨在宣纸上晕开,一点点从画里渗出来,脚刚沾地,就和旁边的阿梅重叠在一起。
阿梅的红头绳缠上红袍的袖角,红袍的绣鞋踩住阿梅的布鞋,两张脸在半明半暗里渐渐合二为一。
林建军的心跳漏了一拍,却没后退。
他看清了红袍女子眼角的痣,和阿梅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像用朱砂反复点过。
“别怕。” 重合的身影开口,声音是阿梅的,却带着点古画的回音,“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阿强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有点发紧:“老人们说,祠堂里的红娘娘,是没嫁出去的姑娘变的,专等心上人……”
“等不到,就自己找上门去。” 红袍阿梅笑着转头,鬓角的珠花叮当作响,珠花上缠着的蛛丝里,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
偏殿的方向传来木板摩擦的声响。
三人走过去,林建军的呼吸顿了顿。
原本腐朽的木床不见了,换成了张刷着绿漆的旧木床,床脚缺了块,是当年他和阿强抬床时撞的。床板上放着个掉了耳朵的布老虎,肚子里塞满了晒干的艾草,还有个铁皮饼干盒,锁着他们偷藏的玻璃弹珠。
“你总爱把弹珠藏这儿。” 阿梅掀开饼干盒,弹珠在蛛丝里滚了滚,发出清脆的响,“说等攒够一百颗,就给我串个手链。”
林建军的指尖拂过布老虎的耳朵,布料早就糟了,一碰就掉渣。“后来被你娘发现,把弹珠全扔沟里了。”
“你还哭了鼻子呢。” 阿强拍他后背,“说要娶我妹妹,让她赔你一辈子弹珠。”
三人都笑了,笑声撞在蛛网上,被弹回来,碎成星星点点的回音。
“捉迷藏,找不着……”
童谣声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近得像有人趴在地上唱。林建军低头,看见床底织着层厚蛛网,网中央趴着只拳头大的黑蜘蛛,肚子上的花纹正随着歌声起伏,像张在动的嘴。
“蛛丝缠,魂不跑……”
红袍阿梅坐在床沿,拿起布老虎轻轻晃,歌声从她嘴里和蜘蛛肚子里同时发出来,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林建军突然想起阿梅喝农药那天。
她男人赌输了钱,把她的头往床沿撞,血顺着墙根流,像条红虫子。邻居说,她最后抓着的就是只布老虎,爪子都被血浸透了。
“这床……” 他的声音有点哑。
“是她家的。” 红袍阿梅抬头,红袍的袖口滑下来,露出胳膊上的红痕,和他前几天看见的一模一样,“她死的时候,就躺在这张床上,手里攥着你写的欠条。”
阿强突然咳嗽起来,指着墙角:“那不是……”
墙角的樟木箱开了条缝,里面露出件蓝布衫,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梅花 —— 是阿梅去城里找他时穿的那件。衫子上爬满了红纹蜘蛛,肚子上的红圈亮得像灯笼。
“她总说,等你回来就把衫子改改,做件新嫁衣。” 红袍阿梅的声音轻了下去,“可等啊等,等来的是你工厂倒闭的消息,是你躲着不见她的传言。”
林建军的手按在床板上,木纹硌得手心发疼。
他想起收到阿梅最后一封信的那天,正在和债主吵架,信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后来想找回来,早就被收垃圾的捡走了。
“蛛丝缠,魂不跑……”
童谣声越来越响,蜘蛛们开始往床这边爬,在床脚织出个圈,把三人围在中间。红袍阿梅的身影渐渐清晰,红袍褪成了蓝布衫,珠花变成了红头绳,又变回了那个扎着辫子的姑娘。
“你看。” 阿梅指着樟木箱,“你的弹弓也在里面。”
林建军探头去看,箱底果然躺着把木弹弓,橡皮筋早就脆了,木头却还带着他当年刻的歪字 ——“三人永不散”。
祠堂外的风声突然停了。
只有童谣声在回荡,像浸了水的棉线,把过去和现在缠在一起,越缠越紧。
阿梅拿起布老虎,塞进他手里:“再玩次捉迷藏吧,这次换我找你们。”
阿强已经钻到了樟木箱里,探出头朝他招手:“快点,老规矩,数到十就开找!”
林建军握紧布老虎,艾草的香味混着蛛丝的腥气,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他转身,躲进了床底。
蛛丝在他头顶织出层薄帘,透过网眼,他看见阿梅背对着他,开始数:“一…… 二…… 三……”
声音像小时候那样清脆,只是数到 “三” 的时候,尾音里多了点红袍女子的回音。
床底的蜘蛛爬到他手背上,红圈亮了亮,没咬他。
林建军笑了。
原来最深的恐惧里,藏着最想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