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床的油漆在掌心发黏，像陈年的浆糊。
林建军坐在床沿，左边是阿梅，红头绳缠在床柱上，打了个小时候常编的蝴蝶结；右边是阿强，正用指甲抠床板上的刻痕，那是三人当年比身高时划的印子，如今被蛛丝填得满满当当。
“你还记得不？” 阿强突然开口，指尖挑着根蛛丝，“你进工厂那天，我跟阿梅去送你，班车司机嫌我们身上有泥巴，把我们赶下了车。”
林建军点头。
他记得那天的雾也很浓，阿梅塞给他的蓝布包被车门夹破了角，桃酥掉了一路。他当时回头骂了句 “别送了”，没看见阿梅蹲在地上捡桃酥时红着的眼眶。
话音刚落，床脚的蜘蛛突然动了。
几十只黑蜘蛛顺着床腿往上爬，在床对面的墙上织出片银亮的网。蛛丝层层叠叠，渐渐显出画面 —— 是县城的汽车站，雾里停着辆绿皮班车，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弯腰捡东西，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里扫着地面。
“那时候总觉得，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阿梅的声音很轻，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布老虎的耳朵，“我跟阿强在车站等到天黑，他还说要去城里找你，被我拉住了。”
墙上的蛛丝画面突然晃了晃。
穿蓝布衫的姑娘站起身，手里攥着块碎桃酥，对着班车开走的方向，慢慢把桃酥塞进嘴里。画面边缘的蜘蛛突然加快动作，蛛丝变得粘稠，像泼了层血水，把姑娘的脸糊成片模糊的红。
林建军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进厂后收到的第一封信，阿梅说 “家里的桃酥树结果了，等你回来摘”，那时他正忙着讨好车间主任，把信折成了烟盒大小，塞在工具箱最底层。
“还有这个。” 阿强突然拍他后背，力道比刚才重了些，“你欠王老五的钱，我替你还的那次，他把我堵在砖窑厂，打得我三天没下床。”
墙另一头的蛛丝开始蠕动。
这次织出的是砖窑厂的画面，烟筒冒着黑烟，穿蓝夹克的少年被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却还在喊 “林建军会还你们的”。几只指甲盖大的蜘蛛爬过少年的脸，在他眼角织出颗红痣，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你咋不告诉俺？” 林建军的声音哑了。
他后来只听说阿强跟人打架，还笑他冲动，根本不知道是为了替自己还债。直到阿强病死那天，王老五来吊唁，才啐着唾沫说漏了嘴。
阿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凑了凑。
林建军闻到他身上的煤烟味，混着点草药香，和当年去医院看他时闻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阿强躺在病床上，腿肿得像冬瓜，还硬要塞给他个布包，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零钱，说 “你拿着，别让人看扁了”。
墙上的蛛丝突然剧烈晃动。
画面碎成无数片，又被蜘蛛们重新织起来。这次是间土坯房，昏黄的油灯下，穿红上衣的女人坐在床沿，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纸上的字迹被眼泪泡得发涨 —— 是他当年写的欠条，说 “等赚了钱就娶你”。
女人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个玻璃瓶，标签早就磨没了，瓶身沾着点白色粉末。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日子，正是他工厂倒闭的那天。
“俺不是故意不回信的。” 林建军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床板上，溅起细小的灰，“厂里出事，我被追债的堵着，连家门都不敢出……”
阿梅转过头，眼角的痣在油灯的光里亮得惊人。
“我知道。” 她轻声说，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红痕，那是被红纹蜘蛛蜇过的地方，“我去城里找过你，看见你蹲在桥洞下啃干馒头，不敢认你。”
蛛丝画面里的女人拧开了药瓶。
林建军想去拦，手却穿过了蛛网。他眼睁睁看着女人把白色粉末倒进嘴里，喉结动了动，然后慢慢倒在床上，手里还攥着那张欠条，纸角被捏得发皱。
“对不起……”
这三个字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他想起阿梅的葬礼，自己躲在人群后面，看见她男人把那张欠条扔在地上，用脚碾了又碾。那时候他口袋里揣着刚借的钱，却连上前捡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床周围的蜘蛛突然安静了。
它们不再织画，只是趴在蛛网上，八只眼睛对着三人，像在听，又像在看。樟木箱里的弹弓 “咔哒” 响了声，像是有人碰了下。
“其实俺早不怪你了。” 阿强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人这一辈子，谁还没走岔路的时候？”
阿梅把布老虎塞进他怀里，老虎肚子里的艾草沙沙响：“你看，这老虎还好好的呢。”
林建军抱着布老虎，感觉眼眶里的热意慢慢凉下去。
蛛丝在他们头顶织出层薄帐，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三人也是这样挤在木床上，听阿梅讲红娘娘的故事，说谁要是心里有愧，就会被蛛丝缠住，永远留在祠堂里。
原来被缠住，也不是坏事。
他低头，看见手背上的红痕正慢慢变淡，像被蛛丝擦掉了。床板上的刻痕里，爬出只红纹蜘蛛，肚子上的红圈闪了闪，顺着他的手腕，慢慢爬向布老虎。
“再给俺唱首歌吧。” 林建军说。
阿梅和阿强对视一眼，笑了。
“捉迷藏，找不着……”
童谣声重新响起，这次没了之前的诡异，只有点暖暖的回音，在蛛丝帐里打着转。林建军跟着轻轻唱，声音混在里面，像三颗石子投进同个水潭，荡出层层叠叠的涟漪。
蜘蛛们开始往帐顶爬，织出个圆圆的圈，把月光圈在里面，像盏不会灭的灯笼。
他知道，蛛网的尽头不是束缚。
是等待了太久的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