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木门虚掩着,像只半睁的眼。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被蛛网割成碎块。那些蛛丝不知何时凝固了,不再飘动,也不再黏腻,像覆了层透明的琥珀,把整座祠堂封在里面。
古画前的蛛网最厚。
红袍女子的身影彻底陷在网中,只剩衣角的朱砂红还亮着,像滴没干透的血。网眼间挂着细碎的灰尘,在光里缓缓沉落,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林建军的气息已经融进了祠堂的霉味里。
偏殿的木床上,绿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新鲜的木纹,像刚被人摸过。床板上的布老虎和铁皮饼干盒还在,只是被蛛丝裹成了两个椭圆的茧,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艾草和弹珠在微光里闪。
地上的青砖缝里,红纹蜘蛛的尸体排成串,肚子上的红圈褪成了浅粉,像被血浸泡过的棉线。它们爬过的痕迹在砖上凝成暗红的纹,细看竟像三个字:
不怪你。
祠堂外的槐树叶落了又生,村里的人渐渐不再提起那个修祠堂的外乡人。
只有打更的老王头,每次经过祠堂门口,都会多敲两下梆子。
“里面住着仨孩子呢。” 他总对晚归的年轻人说,浑浊的眼睛望着祠堂的飞檐,“别吵着他们说话。”
年轻人只当他老糊涂了,笑着躲开。可真到了深夜,路过祠堂时,总觉得有细碎的说话声从里面飘出来,像三颗水果糖在罐子里滚来滚去,甜得发黏。
有次二柱子起夜,听见祠堂里传来拍巴掌的声音。
“该你了,该你了!” 是阿强的调门,带着点促狭。
“耍赖!你刚才藏的时候踩了我的辫子!” 阿梅的声音娇娇的,像沾了露水的桃花。
然后是林建军的笑声,低低的,混着点咳嗽,像被糖块呛着了。
二柱子吓得提了裤子就跑,第二天说给村里人听,没人信。只有老根蹲在墙根抽烟,吧嗒吧嗒抽了半袋,才说:“他欠的,总算是还上了。”
入秋后的第一个雾天,祠堂的木门 “吱呀” 一声合上了。
不是风刮的。
守祠堂的老张头看得清楚,当时雾浓得像粥,他看见门轴自己转了半圈,门闩 “咔嗒” 落进锁扣,上面瞬间缠上了层薄蛛网,网中央趴着只红纹蜘蛛,肚子上的红圈亮了亮,又暗下去。
从那以后,祠堂里的说话声就听不见了。
只有阳光好的午后,透过窗棂照进蛛网,会在地上映出三个交叠的影子。一个扎着辫子,一个豁着门牙,一个背着帆布包,像被钉在地上的旧照片。
有年清明,村里的孩子去祠堂附近放风筝。
线断了,风筝飘进祠堂,挂在梁上。胆大的孩子翻墙进去捡,刚摸到风筝尾巴,就听见头顶传来 “簌簌” 声。
抬头看,梁上的蛛丝里,裹着块褪色的蓝布衫碎片,上面绣着半朵梅花。碎片旁边,缠着根红头绳,和颗融化后又凝固的水果糖,橘子味的。
孩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来,说祠堂里有好多眼睛。
大人们举着扫帚进去找,什么都没有。只有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香灰攒成个小小的堆,像座微型的坟。
风吹过祠堂,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门口打了个旋。
蛛网在光里泛着冷光,那些细碎的光点真的像眼睛,眨了又眨。
或许在某个雾浓的清晨,祠堂的木门会再打开道缝。
里面的三个孩子正趴在樟木箱上,数着玻璃弹珠,声音清脆得像露珠摔在青石板上:
“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尾音会轻轻颤一下,像怕惊扰了外面的世界。
而门外的世界,早已换了人间。
只有祠堂里的时光,被蛛丝缠成了个结,永远停在那年夏天,停在三个孩子还没说出口的那句 “再见” 里。
尘埃落定,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