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娘身为僵尸,无需睡眠,而宋和凝视着她,却是百看不厌,更无心入眠。
因此,灯笼高挂,与小莲共汲月华,唯我随意寻了处干净床榻,被司衡引梦而入。
这一回未再修习术法,只安然沉入黑甜乡。
再醒来时,宋和早已悄然潜行,尾随钱老爷整整一上午。
可惜的是,除却在钱府中挑剔下人疏漏、借故克扣银钱之外,他未露半分可疑行迹。
咏娘仍如往常,白日未曾现身,只在破晓时分坐于墙头,远远望了钱老板一眼。
对方早已习惯这般注视,此番迎上她的目光,亦毫不犹豫挤出笑脸。
瞧他恭敬如斯,任谁也难想到,他早已备下金蝉脱壳之计。
见我转醒,宋和折返归来,轻叹一声:
“是我想岔了。钱老爷既要改头换面,自然不宜再入钱府。看他晨间从容之态,那笔钱财必然不在府中。”
可他口中虽叹遗憾,眉梢眼角却抑不住笑意,想来昨夜能与咏娘相伴,无论何处,都令他甘之如饴,再顾不得其他。
我却不愿再耽搁。
于是低头问咏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约了七月十五,也不必非等子时——咏娘,你可想快些带着钱财,去见主人?”
咏娘漆黑眼眸骤然转向我,随即欢喜拍手:
“要的!主人一直惦念着他的钱呢,都是他辛苦攒下的。”
我朝宋和微微一笑:“宋大人,咏娘既在此,日后自有天长地久可相守,不必再踌躇迁延。”
宋和白净的面颊倏地泛红,露出两分窘迫。
他这般聪慧,昨夜便该想到钱财早不在府中,却仍顺水推舟那般说辞,无非是怕——事了之后,咏娘便要回到主人身旁。
毕竟她身为僵尸,七情缺失,六欲不在,早已难用俗世情意牵系。
如今听我此言,既知来日方长,还有何不放心的?
于是他向我躬身一揖:“姑娘,还请助我隐去行踪。”
如今天光正亮,灯笼与小莲皆隐在一旁,不便现身的。
我左手凌空挥符,书写咒诀,轻轻向前推去。那半透明符咒凝于空中,悄无声息没入他体内。
此为司衡所授之法,几番锤炼,已愈发熟练。
宋和怔了怔,上下打量自己,迟疑道:“这便成了?”
我点头道:“快跟上,钱老爷出门了。”
宋和闻言,再不多问,急步追去。
咏娘缩在庭中——日光太盛,她出不得门。
宋和恋恋回望她一眼,仍毫不犹豫追了出去——他想与咏娘长相厮守,可咏娘一心念着白骨将军的钱财,那么无论如何,他必替她了却心愿。
外间早市正喧,人流如织。
道旁卖小吃的、贩菜禽的,应有尽有。
钱老爷如常摇扇晃荡于人群中,丝毫不惹人疑。
我也慢悠悠走在人潮里。
许是白日里容貌更显,屡屡引人侧目,招来不少视线。
而宋和混迹其中,却愈发不起眼。行人皆自然避他,却无人多看他一眼。
因而他越走越快,也越发大胆。
不多时,钱老爷身影再现,他左转右绕,最终停在一处——
我抬头一看,讶然发现,这正是我所下榻、周家那间客栈。
清早客栈大堂坐了不少人,台上一说书先生正慷慨激昂讲着乡野鬼话,满座惊哗阵阵!
钱老爷摇扇点茶,亦似沉醉其中,听得身子随情节左右摇晃。
宋和稍作犹豫,竟直接与他同坐一桌。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然钱老爷眼中仿佛根本没有他,仍保持那般痴迷姿态。
我微微一笑,亦悄声跟入。
却未对自身施障眼法,只另择一桌坐下。
正当说书人讲到激昂处,钱老爷身子前倾,一双厚掌似不经意般摸向八仙桌底,片刻后心满意收回手。
我心头一动。
再看宋和,他亦紧盯钱老爷收手之处,显然在确认是否取了何物。
但我看得分明,钱老爷什么也没拿。
宋和亦伸手入桌底摸索片刻,随即神情一松,显然已有答案。
说书人一段终了,钱老爷饮尽壶中茶水,再度摇起扇子,晃着胖大身躯出门而去。
宋和紧缀其后,我亦轻叹,只得忍下腹中饥饿,再度跟上。
此番钱老爷行事低调许多。
他在人流中七拐八绕,很快拐入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巷底有扇紧锁小门,门上一把黄铜大锁,已落薄灰。
他并未入内,只在门前徘徊数步,便心满意足摇扇原路返回,重入钱府。
我与宋和在府外汇合,相视一笑,俱已明晓钱老爷藏宝之所在。
既然如此——
“宋大人,”我含笑劝他,“你也熬了一整夜,不如趁此时机回府好好歇息。今夜,才是重头戏。”
宋和却摇首,虽面帯倦色,眸中却跃动炽焰:“我不倦,只想带咏娘尽快取——”
话未说完,我已摇头:“宋大人忘了?咏娘见不得日光,还是待日落之后再来罢。”
届时取回钱财,钱老爷的夜宴,也正好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