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北疆,野狐岭。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卷起砂砾,抽打着枯黄的草梗,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野狐岭,不是山岭,而是一片巨大的、起伏不平的荒原。
五十年前,这里是前朝末代皇帝与北伐明军最后决战的主战场之一。据说那一战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漂橹,尸骸堆积如山。
如今,战火早已熄灭,只留下这片被血浸透、被诅咒的土地。狂风年复一年地刮过,偶尔会露出沙土下森白的骨殖、锈蚀断折的兵器和破碎的甲叶。牧人们宁愿绕远路,也绝不敢让牛羊靠近这里,都说夜里能听见金戈铁马和鬼哭的声音。
这一日,荒原上却来了一个独行的老者。
他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马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酒囊和一些简单行囊。老者看上去怕是有七十岁了,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风霜痕迹,一双昏花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得像鹰隼,缓缓扫过这片熟悉的、梦魇般的土地。
他叫老耿头,曾是这片战场上的一名边军老卒,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年迈,不知为何,不顾儿孙阻拦,执意要回到这野狐岭来看最后一眼。
他在荒原上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目光所及,仿佛能看到五十年前那惨烈的景象:同袍的嘶吼,战马的悲鸣,飞溅的鲜血,倒下的旗帜……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多年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天色向晚,残阳如血,将整个荒原染得一片凄艳。
老耿头走到一片相对高耸的土坡上,这里视野开阔,想必当年是将帅指挥之处。他停下脚步,从马背上取下那个巨大的酒囊,拔掉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没有自己喝,而是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地、郑重地,浇洒在脚下的土地之上。
“兄弟们…老耿头…来看你们了…” 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五十年了…睡在这荒郊野岭…冷了吧…寂寞了吧…喝口酒…暖暖身子…”
酒水渗入干涸的土地,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微弱、却沉重得仿佛直接敲在人心头上的鼓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打断了老耿头的低语。
老耿头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咚…咚…”
又是两声!比刚才清晰了些!那声音沉闷、压抑,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从极远的时空传来!
“是…是聚将鼓…” 老耿头脸色骤变,嘴唇哆嗦起来。这鼓点他太熟悉了!是当年军中冲锋陷阵的战鼓声!可…怎么可能?!
“咚!咚!咚!”
鼓声陡然变得急促、激昂起来!如同雨点般敲击着荒原的寂静,也敲击着老耿头的心脏!
随着这战鼓之声,野狐岭上,异变陡生!
他周围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土地上,沙土开始无声地翻涌!一具具残缺不全、身披破旧戎装的****森白骨架,仿佛听到了集结的号令,竟破土而出!
它们有的没了胳膊,有的缺了腿,有的头骨上还嵌着锈蚀的箭镞或刀片,眼眶中空空洞洞,却无一例外地,挣扎着、相互搀扶着,从埋葬了它们五十年的泥土中站了起来!
十具、百具、千具……越来越多的白骨从荒原各处苏醒,它们沉默地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老耿头所在的土坡下方,缓缓汇聚!
没有嘶吼,没有混乱,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秩序!它们自动排列成依稀可辨的行军队列,虽然残破,却依旧带着一股冲天的煞气与不屈的战意!
老耿头站在坡上,看着下方这支从地狱归来的白骨大军,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老泪纵横。他看到了他们身上残破的号衣,有前朝的,也有明军的…五十年过去,生前的恩怨早已被黄土掩埋,此刻,他们只是一同沉睡于此、又被同一面战鼓唤醒的****兄弟!
鼓声愈发激昂,如同暴风骤雨!那面发出声音的战鼓,此刻也从不远处一个刚裂开的土坑中,缓缓升起!
那鼓身巨大,蒙皮早已失去弹性,呈现出一种暗沉腐朽的****黑褐色,上面布满了刀劈箭凿的痕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鼓皮的材质…纹理粗糙,隐隐透出五官的轮廓…那分明是一张被完整剥下、鞣制而成的人皮!鼓槌则是两根惨白的、粗壮的人类腿骨!
这是一面真正的人皮战鼓!
此刻,这面邪异的战鼓,正被一只同样由白骨构成的大手,有节奏地、疯狂地捶打着!那捶鼓的白骨士兵,只剩下半截身子,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敲击出震人心魄的冲锋号令!
“安息吧…弟兄们…仗打完了…早打完了…安息吧…” 老耿头对着下方无声集结的白骨大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悲怆至极。
但他的喊声被淹没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鼓声里。那鼓声似乎蕴含着某种邪异的力量,激发着白骨们沉寂的战意与怨气,它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坡上的老耿头,仿佛将他当成了最后的敌人,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不能再让这鼓响下去了!
老耿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还剩大半酒的沉重酒囊,用尽生平力气,朝着坡下那面人皮战鼓和那个疯狂捶鼓的白骨鼓手,狠狠砸了过去!
“嘭——!”
酒囊精准地砸在鼓身之上,瞬间破裂!大量清澈的酒液泼洒而出,浇了那面人皮鼓和白骨鼓手一身!
“嗤——!”
酒液与人皮鼓接触的瞬间,竟发出如同烙铁遇冰般的声响!一股浓郁的黑气猛地从鼓身上蒸腾而起!那激昂的、蛊惑人心的鼓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被酒液浇透的白骨鼓手,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再不动弹。
那面人皮战鼓也停止了震颤,鼓身上被酒液浇湿的地方,颜色变得更深,如同干涸的血迹。
鼓声一停,荒原上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瞬间消失。
正缓缓推进的白骨大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齐停下了脚步。它们空洞的眼眶“望”着坡上的老耿头,又“看看”身边同样残破的同伴。
那股被鼓声激起的暴戾战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积压了五十年的****茫然与疲惫。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为首一具身披破碎铁甲、像是军官的白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仅剩骨头的右臂,对着坡上的老耿头,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因身体残缺而显得有些变形的****军礼。
紧接着,它身后,那成百上千具白骨士兵,无论生前属于哪一方,都齐齐抬起了手臂,或残存的手骨,向着老耿头,向着这位最后来祭奠他们的老卒,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呐喊更震撼人心。
老耿头早已老泪纵横,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用最标准的军姿,庄重地、一丝不苟地,向下方所有的兄弟,回以最郑重的军礼。
礼毕。
那些白骨士兵的身体,开始从脚部缓缓消散,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沙尘般的****颗粒,如同逆流的星芒,升腾而起,环绕着老耿头和他脚下的土地盘旋三匝。
然后,如同得到了最终的解脱,纷纷扬扬地散入呼啸的北风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荒原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面破裂的人皮战鼓,静静躺在土坑边,鼓身上被酒液浸湿的地方,正缓缓渗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酒香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老耿头蹒跚着走下土坡,来到那面鼓前,默默注视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用浮土将其重新掩埋。
他转身,牵着老马,准备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就在他即将走出野狐岭的范围时,一阵旋风卷起地面的沙土。沙土落下后,在他刚才站立行礼的那片坡地上,尘埃竟奇异地凝聚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指向正北方向的****巨大箭头!
箭头所指,是比野狐岭更加荒凉、更加未知的北方荒原深处。
老耿回头看着那个沙土箭头,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深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旧袄,迎着北风,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
---
妖谱诠释:
妖物:虎鼓(战鼓妖·血祭凝怨)
出处: 战鼓通灵、阴兵借道之说古已有之,《左传》有“夔鼓震而军威扬”,《灵鬼志》载“战死鼓声不息”。本章取其“人皮蒙鼓、聚魂不散”之凶戾设定,融“袍泽之情”与“安魂之愿”,塑战场血祭之鼓吸收万千将士残魂怨念所化妖鼓。
本相: 以惨烈大战中主将或大量士卒之皮蒙制、经万人血浸、承载无数战死将士未散怨念与战意之战鼓。其鼓槌亦常以人骨制成。深埋战场,与地脉煞气相连。能自发鸣响(或感应特定气息,如老卒祭奠),鼓声能唤醒、聚集周边地域所有战死者残骸与残魂,化为人皮鼓鼓声操控的白骨阴兵。其性暴戾,唯念战事,欲重复生前杀戮。然若遇至诚之祭奠(如血酒)或袍泽深情感召,鼓声邪力可破,阴兵执念得消。
理念:血鼓不息召骸骨,一杯烈酒安国殇。 虎鼓之凶,源于战争之酷与死者执念。其自发聚骸成军,非为祸乱,实乃无尽战意与怨气之具象。老卒以血酒(象征生命与祭奠)破邪鼓,更以袍泽深情感化阴兵,终使弟兄们执念消散,骸骨化尘归天地,揭示唯有真诚的缅怀与和平,方能真正安息战魂。然沙土凝指北方,暗示野狐岭并非怨气终点,北方荒原深处恐有更庞大、更古老的战场遗迹或灵蚀源头,伏笔深埋。战鼓虽歇,余音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