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名不虚传。
两侧陡峭的山崖如同巨狼獠牙般交错,挤压出一条狭窄、幽深、终年难见阳光的隘道。谷底积着厚厚的、肮脏的残雪,寒风在岩壁间穿梭呼啸,发出凄厉如狼嚎般的呜咽。
李寻欢和铁传甲牵着马,踏入了这片天然的杀戮场。空气冰冷粘稠,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铁锈味。铁传甲魁梧的身躯紧绷如弓,铜铃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嶙峋的怪石和崖壁上每一个可疑的阴影。李寻欢依旧裹着皮裘,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空寂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这谷中的重重迷雾。
“少爷,这地方…太适合埋伏了。” 铁传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他就在等我们进来。”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落在前方隘道转弯处一块突兀的、形似狼头的巨石上,“‘东风’…该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异变陡生!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从两侧崖顶响起!数十点幽蓝色的寒芒,如同索命的鬼火,撕裂昏暗的天光,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覆盖了李寻欢和铁传甲所在的位置!
冰魄针!金狮盟霜部的招牌杀器!
“小心!” 铁传甲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瞬间挡在李寻欢身前!他双臂肌肉虬结,猛地将身上厚重的皮袄掀起,如同巨大的盾牌般疯狂舞动!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冰针大部分被坚韧的皮袄和铁传甲灌注内力的双臂格挡、震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仍有数枚刁钻地穿透防御,钉在铁传甲的肩头和手臂上,瞬间凝结出一小片冰霜!铁传甲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缓!
几乎在霜部杀手发动袭击的同时!
“吼——!”
隘道前方,那块狼头巨石后,以及两侧的乱石堆中,猛地窜出十数条黑影!这些人装束各异,却都带着浓烈的塞外气息,眼神凶狠,动作矫健如豹!他们手中挥舞着弯刀、铁爪、链子锤等奇门兵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哨,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朝着李寻欢二人猛扑过来!为首几人,赫然穿着与酒肆劫匪相似的服饰,衣襟敞开处,滴血狼头的刺青狰狞可见!
天欲宫!金狮盟的外围爪牙!
真正的杀局!三方绞杀!霜部的冰针远程压制,天欲宫的死士近身搏命!
“少爷!跟紧我!” 铁传甲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巨熊!他无视手臂上的冰霜和隐隐的麻痹感,猛地拔出背后那柄门板般宽阔、黝黑无锋的巨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巨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呜咽,一个横扫千军!
“轰——!”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天欲宫死士,连人带兵器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筋骨碎裂声清晰可闻!铁传甲如同一尊移动的战争堡垒,巨剑挥舞间,血肉横飞,硬生生在扑来的死士群中犁开一条血路!他要为李寻欢杀开一条通道!
然而,更多的死士悍不畏死地涌上!霜部的冰针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从刁钻的角度不断攒射,牵制着铁传甲的行动,也封锁着李寻欢可能的闪避空间!李寻欢空寂的眼神扫过混乱的战场,指尖已悄然扣住了飞刀。但他没有动。他在等!等那个该出现的人!
“时机到了!” 崖顶之上,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霜使者)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得意。
就在铁传甲被两名使链子锤的死士缠住,巨剑格挡锁链发出刺耳摩擦声的瞬间!就在数枚冰针再次突破防御,射向李寻欢要害的刹那!
“李贤弟!莫慌!龙某来也!”
一声中气十足、充满焦急与义愤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隘道入口处炸响!
一道金黄色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以惊人的速度冲入战场!来人正是龙啸云!他身着麒麟官服,在昏暗的谷中显得格外刺眼,手中一柄金光灿灿的龙头大刀,刀光如匹练般卷向那些围攻铁传甲的死士!
“噗噗噗!” 金光过处,三名天欲宫死士如同割草般倒下!龙啸云刀法大开大阖,气势如虹,瞬间冲到了李寻欢身边,金色大刀舞得密不透风,将后续射来的冰针尽数格飞!
“贤弟!你没事吧?愚兄接到密报,说金狮盟在此设伏害你!紧赶慢赶,总算…” 龙啸云一脸关切与后怕,语速极快,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寻欢,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在最危急的关头“及时”出现,解围救人!若非有林诗音那封血泪斑斑的警告信,任何人都会被他这份“肝胆相照”感动得无以复加!
李寻欢空寂的眼神迎上龙啸云灼热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龙兄,” 李寻欢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兵刃交击和死士的嘶吼,如同冰泉流淌,“你的‘东风’,借到了吗?”
龙啸云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阴鸷的寒光取代!他握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贤弟…何出此言?” 龙啸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龙啸云,看向隘道深处那块狼头巨石。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波斯长袍,头缠白布,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露出一双如同毒蛇般碧绿眼睛的男人。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轻轻摩挲着一枚镶嵌着巨大绿宝石的戒指。他的出现,让那些疯狂进攻的天欲宫死士如同潮水般退下,连崖顶的冰针攒射也骤然停止。整个野狼峪,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龙大人,” 波斯人开口了,声音沙哑生硬,带着浓重的异域口调,仿佛砂纸摩擦,“你的‘货物’,似乎…不太听话?” 他的碧绿蛇瞳,死死锁定了李寻欢。
龙啸云脸色剧变!他猛地回头看向那波斯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被戳破伪装的暴怒:“混账!谁让你现身的?!”
“交易,需要诚意。” 波斯人阴冷地笑了,“‘夜星寒’的密卷,还有…这个人。” 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李寻欢。“我们帮你解决麻烦,你给我们想要的。现在,麻烦就在眼前,你的诚意呢?”
“‘夜星寒’密卷?父亲…” 铁传甲虎目圆睁,瞬间明白了什么,看向龙啸云的眼神充满了滔天的怒火!
龙啸云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缓缓转过身,面对李寻欢,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撕去,只剩下赤裸裸的野心、被拆穿的羞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李寻欢,” 龙啸云的声音冰冷刺骨,再无半分兄弟情谊,“把东西交出来。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留个全尸。至于林诗音…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 他眼中闪过一丝淫邪和占有欲,彻底暴露了内心最肮脏的念头。
李寻欢空寂的眼神深处,最后一丝温度也熄灭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法场上“救”他、口口声声忠义、此刻却狰狞如恶鬼的男人,看着他那身刺眼的麒麟官服,仿佛看到了这污浊庙堂与扭曲江湖最丑陋的缩影。
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彻底的明悟。
“龙啸云,”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可知,我父亲刻在那虎符上的‘侠’字,最后一笔,为何是断的?”
龙啸云一愣,不明所以。
李寻欢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半卷用油布包裹的《山河密卷》——那是父亲李正阳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是严世贞、龙啸云、金狮盟、天欲宫所有人觊觎的东西。
在龙啸云贪婪、波斯人热切、铁传甲担忧的目光中,李寻欢空寂的眼神扫过那泛黄的卷册,嘴角勾起一抹苍凉而决绝的笑意。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嗤啦——!”
他双手抓住卷册两端,运起残余的内力,猛地一撕!
坚韧的油布和纸张,竟被他硬生生撕裂开来!一半被他随手抛向空中,如同祭奠亡魂的纸钱!另一半,则被他猛地掷向崖壁下湍急、冰冷的暗河!
“不——!” 龙啸云目眦欲裂,疯狂地扑向那抛飞的一半残卷!
波斯人碧绿的蛇瞳中也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身影如同鬼魅般射向暗河方向!
“父亲,” 李寻欢的声音低不可闻,只有身边的铁传甲能听到,“您守护的,从来不是这卷死物…而是人心中的‘侠’字。可惜…这世间,容不下它完整。” 他看着龙啸云狼狈扑抢的身影,看着波斯人如电般射向暗河,空寂的眼神如同看透千年红尘。
“铁叔,我们走。” 他不再看这混乱的战场一眼,转身,朝着隘道唯一的出口,踉跄却坚定地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峡谷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挺拔,仿佛一柄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即将刺破苍穹的——飞刀!
铁传甲虎吼一声,巨剑横扫,逼退两名试图阻拦的天欲宫死士,紧紧护卫在李寻欢身后。他的眼神,充满了对少爷决断的绝对信任与追随至死的忠诚!
龙啸云终于抓住了那半卷残破的《山河密卷》,但当他抬头,看到李寻欢决然离去的背影,看到波斯人从冰冷的暗河中捞起那被河水浸透、字迹模糊的另一半残卷时眼中的怒火,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恐慌!
“李寻欢!你给我站住!” 龙啸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金色大刀指向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状若疯魔!“你毁了一切!你毁了我多年的谋划!我要你死!我要林诗音生不如死!”
回答他的,只有峡谷中凄厉的风声,以及李寻欢头也不回、融入昏暗光线的背影。
波斯人拿着湿透的半卷残卷,碧绿的蛇瞳死死盯着龙啸云,又看看李寻欢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杀意。“龙大人…这笔账,天欲宫…记下了!”
野狼峪的杀戮,因为目标的自我毁灭,瞬间失去了意义。三方势力在猜忌、愤怒和空虚中,陷入了诡异的僵持。而他们共同的目标,那个斩断了一切、只留下一个决绝背影的男人,已经踏出了这片囚笼。
数日后。风雪彻底停歇。关内,一座无名小城外的长亭。
李寻欢脱下了厚重的皮裘,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肋下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精神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有种大病初愈般的虚脱与清明。他站在长亭中,望着官道上稀疏的行人,空寂的眼神望着南方的天空。
铁传甲牵着他的黑马“乌云盖雪”和另一匹普通的黄骠马站在一旁,沉默地守护着。
“少爷,接下来…去哪?” 铁传甲问道。
李寻欢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半枚古朴的青铜虎符,接口处那个断裂的“侠”字,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凝视着那半个“侠”字,指尖轻轻拂过那断裂的笔划。许久,他缓缓收起虎符,目光投向南方更遥远的地方,那里山温水软,是他从未踏足的江湖。
“去…找一坛能醉死人的酒。”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近乎洒脱的倦意,“然后,看看这江湖,到底有多大。”
铁传甲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好!老铁陪少爷喝个痛快!走遍天涯海角!”
两人翻身上马。李寻欢最后回望了一眼北方,那里埋葬着他的过去,他的荣耀,他的痛苦,他的牵绊。然后,他轻轻一夹马腹。
黄骠马迈开步子,踏上了通往江南的官道。铁传甲骑着神骏的黑马,如同最忠实的影子,紧随其后。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风,从南方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李寻欢深深吸了一口气,空寂的眼中,第一次映入了辽阔的天空和无垠的大地。腰间那看似普通的飞刀囊,在阳光下,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暖的微光。
小李飞刀的故事,从这里,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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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密室。
烛火摇曳。严世贞独自坐在冰冷的紫檀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刀——正是他精心仿制的李寻欢的飞刀。刀身冰冷,映照着他苍白、阴鸷、充满不甘的脸。
墙上,那幅绘有林诗音少女时期画像的卷轴依旧悬挂着。画中的少女,眉眼如画,带着不谙世事的纯净笑意,与密室中阴冷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严世贞的目光从飞刀移到画卷上,又从画卷移回飞刀。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冰冷的刀锋。
“探花郎…小李飞刀…”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斩断过往,就能逍遥自在?呵呵呵…”
他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扭曲的冷笑,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充满了怨毒与疯狂。
“这江湖,这庙堂…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你飞得再高,飞刀再利…也终将被它…缠绕至死!” 他猛地握紧手中的仿制飞刀,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李寻欢…我们…江湖再见!” 他盯着掌心的血和刀,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墙上的画卷中,林诗音的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严世贞扭曲的身影投射在挂满阴谋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永不消散的幽灵。密室的阴影,仿佛更深沉了。
(本书故事完,请期待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