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的扬州,清明还未到,细密的雪粒就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像撒了一把碎盐,落在青瓦上、石板上,无声无息地积起薄薄一层。
澹府的偏厅里,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透过灯罩,在案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
叶臻独自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的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只黑漆木匣,铜锁擦得锃亮,里面装着澹记盐票的母本,是她如今立足的根本;右边是一张泛黄的空白圣旨,边缘微微卷起,火漆还未钤印,却在“赦”字旁边,凝着一滴暗褐色的血迹——那是萧澹然被流放前夜,偷偷塞给她的,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话:“若我死,你替我活。”
雪粒敲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窗外低语。
叶臻拿起那张圣旨,指尖触到凝固的血迹,还能隐约感受到当年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将圣旨轻轻放下,目光落在木匣上,眼底渐渐燃起一丝坚定。
叶臻取来笔墨,在圣旨的背面,一笔一划写下八行小字:“澹然基金,专救流放途中稚子。每救一人,记一盐票。盐票可赎身,可换粮,可换命。凡持此票者,澹记盐铺皆需接纳,不得推诿。”
墨迹未干,她拿起案上的“澹然”玉印,重重按下。
朱红的印纹落在纸上,像一瓣初绽的红梅,映着旁边的暗褐血迹,透着几分悲壮。
当日午后,她便从澹记的银库里取出三十万两银票,悄悄转入新设立的“澹然基金”账户——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一笔流动资金,也是她为流放稚子铺下的第一条生路。
接下来的日子,叶臻亲自带着盐票,奔波在官道、渡口、驿站之间。
看到赤足踏雪的孩童,她便递上盐票,让他们换件棉衣;遇到饥肠辘辘的稚子,她便用盐票为他们换一碗热粥。
盐票上的“澹然”二字,在流放队伍中渐渐传开,成了孩子们眼中的希望。
四月十五的清晨,京杭渡头的风雪格外大,芦苇被寒风压得弯下腰,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一支流放队伍蹒跚地走过来,镣铐拖地的“哗啦”声在雪地里格外刺耳。
队伍末尾,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赤着脚,脚趾冻得发紫,哭声嘶哑得像破锣,每走一步都要趔趄一下。
叶臻立刻迎上去,蹲在男孩面前,脱下自己的棉靴,套在他冻得通红的脚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盐票,塞进男孩母亲手里:“这张盐票能抵三年的口粮,你带着孩子去江南的澹记分号,他们会安排你们的住处和生计,保孩子平安长大。”
妇人接过盐票,看着上面的“澹然”印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落在盐票上,瞬间融化了上面的雪粒,像春雪遇到暖阳。
叶臻连忙扶起她,看着流放队伍渐渐远去,男孩回头望她的眼神,像一束光,照进了她心里。
四月二十,通州驿站。
叶臻用十三张盐票,从押送官手里换出了十三名稚子。
这些孩子最小的只有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个个面黄肌瘦。
她把孩子们送上前往江南的暖船,船头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得水面的积雪都温柔了几分。
孩子们趴在船窗边,对着叶臻挥手,稚嫩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五月端午那天,澹然基金已经救下了一百三十七个孩子。
叶臻把厚厚的名册摊在案上,每一页都按着一个鲜红的小指印——那是每个被救孩子的印记,代表着一条重获新生的性命。名册旁,还放着孩子们画的歪歪扭扭的画,有船,有房子,还有笑脸。
夜里,偏厅的孤灯再次亮起。
叶臻取出那张空白圣旨,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轻轻滴在“赦”字旁边的旧血迹上。
新血珠滚落,与旧血慢慢重叠,像两朵并蒂的芙蓉,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轻轻抚摸着圣旨上的血迹,声音低沉而温柔:“萧澹然,你看,已经有一百三十七条命因为你留下的东西活了下来。我会救更多人,用这些命,换你一条回来的路。”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圣旨上,将血迹映得愈发清晰。
六月的京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风声却骤然变紧。
赵旻得知澹然基金的事后,立刻向皇帝上奏,奏折里写道:“叶臻私设澹然基金,擅自印发盐票用于救人,扰乱盐务纲常,且有收买民心之嫌,请陛下下旨封查基金,将叶臻召回京城问罪。”
奏折递上去后,皇帝迟迟没有下旨,叶臻却隐隐觉得不安。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一只白鸽悄然落在澹府的屋檐上,鸽足系着一张薄笺。叶臻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字迹是皇帝的御笔:“澹然基金名册已入御案,朕知你善举,然私用盐票逾矩。再救一人,便是死罪。”
薄笺上的墨迹还带着几分湿润,叶臻捏着纸角,指尖微微发颤。
她知道,皇帝这是在警告她——可以行善,但不能越过皇权的边界,更不能用盐票动摇朝廷的统治。可那些还在流放途中受苦的孩子,她怎么能不管?
七月流火的夜晚,扬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叶臻独自立于扬州城头,手里握着盐票母本,微凉的风拂起她的衣摆,眼底映着满城的灯火,也映着远处运河上的点点船光。
风送来远处孩童的笑声,那是被基金救下的孩子,在江南的庭院里玩耍。更鼓敲到第三声时,叶臻轻轻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萧澹然,若是你真的不在了,我便让天下的盐票都替你活着——救更多的人,守更多的命,让你想做却没做到的事,都由我来完成。”
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雪,雪片轻轻落在她手中的圣旨上,落在那两滴重叠的血迹旁,像未燃尽的火种,也像悬而未落的刀。
叶臻握紧盐票母本,转身走下城头,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比之前更难,但她没有退路,只能带着那些孩子的希望,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