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的岭南,被一场连绵夜雨裹住。崖州港外的天空压着铅灰色的乌云,海面上浪头翻滚,裹挟着潮湿的瘴气,狠狠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轰隆”的巨响,像野兽在暗处咆哮。
流放船“行远号”歪歪斜斜地泊在浅水湾,帆布被狂风撕得残破不堪,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线,桅杆也歪向一侧,像是随时会折断。
船舱里弥漫着海水的腥气和腐烂稻草的霉味,萧澹然倚着潮湿的木板坐着,面色青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
他已高烧三日,左臂的伤口化脓红肿,渗出的脓液浸透了粗布囚衣,左胸的旧创更是被颠簸扯裂,暗红的血渍在衣料上晕开,渐渐染透了身下的稻草。
即便如此,他的右手仍死死攥着一只乌木小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
小匣被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卷明黄色的密诏,火漆封口上盖着一枚血红的玉玺,印纹清晰。
展开密诏,上面只有冰冷的四个字:“澹然——杀之。”落款处写着“御笔”,日期是腊月初十——正是他被流放的前一日。
夜雨还在下,舱门被轻轻推开,船老大老莫顶着蓑衣钻了进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地面积起小小的水洼。
他手里捧着一只油纸包,外层沾着海水和暗红色的血迹,显然是历经艰险才送来的。
“公子,昨夜港口的暗哨偷偷塞给我的,说是京城来的急递,指名要交给您。”老莫压低声音,把油纸包递到萧澹然面前,眼神里带着担忧。
萧澹然用颤抖的手指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纸面被雨水浸得有些湿软,却仍能看清上面的字迹——那是他无比熟悉的笔迹,娟秀却透着坚定:
“岭南瘴疠凶险,三月之内恐有性命之忧。崖州泉眼村,老槐树下有船接应,持此信可换一命。保重。”
落款只有两个字:叶臻。
萧澹然的指尖轻轻拂过“叶臻”二字,眼眶微微发热,他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像是要接住这来自千里之外的最后一口热气。
信纸的温度透过囚衣传来,竟让他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雨势丝毫未减,崖州城外的密林里,数十支火把连成蜿蜒的火龙,照亮了泥泞的小路。
赵旻身着黑色劲装,腰间挂着刻有“内卫”二字的腰牌,手里却握着一把盐帮常用的弯刀,刀背映着火光,泛着冷冽的光。
他看着身后三十名黑衣死士,声音冷得像冰:“萧澹然就在前面的船上,今日务必不留活口,尸体直接沉海,不许留下任何痕迹。”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地面的水洼里,激起细小的涟漪。
密林深处,萧澹然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艰难前行,脚步踉跄,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额头冒冷汗,眼神却依旧如炬,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突然,“咻咻”的箭矢破空声传来,两名护卫反应极快,立刻将萧澹然护在身后,可箭矢密集如雨,两人很快中箭倒地,鲜血顺着伤口流进泥地里,染红了一片。
萧澹然拔出随身的匕首,刀刃早已卷口,却仍凭着一股狠劲挡开三支射来的箭矢。血珠溅落在雨帘中,他步步后退,最终退到一棵老槐树下——树干上有一处隐秘的暗门,被他用力推开,里面竟藏着一叶小舟,正泊在内河岸边。
小舟缓缓离岸,赵旻带着死士追到水边,见萧澹然即将逃脱,他立刻弯弓搭箭,箭矢对准了萧澹然后心,只要松手,便能将其射杀。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水中跃起,是暗中保护萧澹然的暗卫阿忠!
阿忠手中的短刀“唰”地斩断箭杆,反手掷出一把飞刀,精准地射中赵旻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赵旻的黑衣,他吃痛怒吼,却仍不肯罢休,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玺,高举过头顶,朱红的印纹在火把下格外刺眼:“圣旨在此!萧澹然是朝廷钦犯,谁敢抗命,便是与陛下为敌!”
萧澹然回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赵旻,你嘴上说奉圣旨,心里打的却是自己的算盘吧?你杀我,不过是怕我回京后,揭穿你私吞盐利、构陷忠良的罪行!”
他抬手从袖中滑出一卷空白圣旨,上面早已钤好了御玺,只缺最后一个签名。“此诏可赦我无罪,也可定你死罪,你信吗?”萧澹然的目光如刀,直刺赵旻。
赵旻看着那卷圣旨,瞳孔骤然收缩,脚步踉跄着后退一步,雨水混着肩膀的鲜血,在泥地里蜿蜒流淌,像一条狰狞的蛇。
小舟划入隐秘的暗河,水流潺潺,隔绝了外面的追杀声。
萧澹然伏在船舷上,呼吸越来越微弱,伤口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可指尖仍死死攥着叶臻的密信,不肯松开。
雨幕之后,传来赵旻最后的怒吼:“给我追!就算把整个岭南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声音渐渐远去,却仍让人心头发紧。
暗河的尽头,是一处荒废的盐井,井口旁搭着一间简陋的井屋。
几名穿着粗布衣裳的盐工早已等候在那里,见小舟驶来,立刻上前将萧澹然抬进井屋。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灯火摇曳,映出萧澹然苍白的脸,也映出他唇角那一丝极淡的笑意。
“叶臻……我还活着。”他轻声呢喃,像是在对千里之外的人报平安,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盐工递来热汤和草药,他接过汤碗,小口喝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渐渐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
岭南的夜空格外清朗,月光透过盐井的井口,洒下一片银辉。
井屋内,萧澹然倚着墙壁坐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面前的石桌上,摊着那卷空白圣旨。
他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在“赦”字旁边,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萧澹然”。
墨迹尚未干透,他指尖的旧伤突然裂开,一滴血珠滚落,正好落在圣旨上的御玺朱印旁,与红色的印纹重叠在一起,像一朵在刀口上悄然绽放的花,带着几分悲壮,又透着几分希望。
风从井口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也把桌上的密信、带血的圣旨,还有那枚乌木小匣里的杀令,一并卷向窗外的夜空。
月光下,萧澹然望着井口的方向,眼底燃起一丝光亮——他知道,这场与皇权、与阴谋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而他,必须活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