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多连青人可能不晓得,我们寨子其实在好久以前,全族人就改过姓氏的。”
小女孩慢慢走到灵堂前,推开那扇陈旧斑驳的木门。阴槐血棺已重归堂中,刺目的血红在一片黑白中格外扎眼,棺上曼陀罗花依旧鲜艳如新。
老太太借小女孩的手,轻轻抚过棺椁,细嫩的掌心划过岁月留下的纹路:“吴家寨最早以前,其实叫巫家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除了这口红棺,还有一种神奇又邪门的巫祝秘术。”
“这种秘术可以把死去的亲人唤回来,把他们的魂魄接到别人身上,让他们借别人的身子继续活,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两样。但施展这巫祝秘术,也要付出代价——不仅身边亲人要折寿,还得靠不停供奉血棺,才能让回来的亲人存续下去。”
“我们家这一支,专出巫家大祭司。小时候听我阿妈讲,很久以前寨子里就有人做过这法事,才用阴槐木造了这口红棺。”老太眼神恍惚,映着满棺血红,“起初,大家只是为了让亲人回来完成生前心愿,好了无遗憾地走,就让自家人当寄存的容器,让亲人的魂暂时活在他们身上。后来不晓得谁提出,想让他们永远留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于是家家争相供奉血棺,就为延长亲人留在人世的时间。”
“从那之后,寨子里到处是还魂回来的人,整个巫家寨被血棺和返魂者影响,阴雾弥漫、死气沉沉。再后来,事情渐渐不对了——大家长期活在这种环境里,个个面色发灰、精神萎靡,生病出事的人越来越多。老人家接连过世,却没有新娃降生,寨里活人越来越少……而那些身上带着先人魂的,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
寨民们听到这里,纷纷察觉这与寨子如今的境况何其相似,人群中响起一片不安的骚动。
有人举手高声问,后来寨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老太叹了口气,闭眼继续说道:“那时有人想出个法子:既然寨里的人受不住了,那就找外乡人进来。既能增加人口,还能让他们去祭棺——把亲人的魂直接放进他们身体里,一举两得。”
“所以寨里人开始和外头联姻,能结婚的尽量把人带回来,结不了婚的就花钱买;实在没路子的,甚至直接出去拐。”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来过个嬢嬢,是被大伯伯抓回来给阿奶返魂用的。但那嬢嬢不肯,一头撞死在红棺上了。”老太不住摇头,“阿爸懂点风水,说这嬢嬢撞棺必会回来索命,就请了玉芝祖祖回来保我们家平安。”
众人听到这,目光纷纷瞟向我,与我视线一对,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后来因为抓外乡人祭棺的事太多,寨子被清剿过一次,就再没人敢做法事了,巫祝秘术也跟着失传。如今还会这个的,只剩寨里的大祭司——就是阿芸了。”
“阿妈,你真别说了……”阿芸拼命拉扯老太太,竭力阻止她继续揭破往事。
“阿芸,不能再任性了。”小女孩这次没推开她,反而重重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妈晓得自己走得早,跟你阿爸都没照顾好你,但这样做是不对的,对朵惹也不公平。”
“她只是个娃娃,你养她这么久,就算没血缘,她喊你一声阿妈,你就要好好待她。我在她身上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阿妈现在想去找你阿爸,你也该放我走了。”
“不……不行,阿妈你别走……”阿芸眼泪夺眶而出。
可老太太只是摇头:“让阿妈走吧。只要我在,朵惹的健康就成问题,大家还要继续供奉这口邪棺,不管怎么说,对谁都没好处。”
这时,寨子领头人突然嚎啕大哭:“我不让你走!老婆,你说要永远陪着我的!”
年轻女人早已泪流满面。她伸手抚过他花白的头发,眼中满是不舍与怀念,却仍含笑轻声说:“不可能了。我们十几年前就该阴阳相隔。是我说没看到仔长大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你才会去求阿芸帮忙,用你十年寿命和这阿妹的自由,把我接回身边。”
“但是老公啊,你忍心看着整个寨子乌烟瘴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吗?”
领头人沉默了,不顾年纪与身份,在众人面前哭得狼狈,仍紧紧抓着女人的手不放:“可是阿黛,你走了,我怎么办……”
“不怕,你还有我们的仔啊。”女人流着泪笑,“他已经长大了,该讨老婆了,你记得多对他上点心。至于这阿妹,她想走就让她走,要是没地方去,你也别赶她。”
院里不知不觉响起一片哭声。我怔怔站在凌寒身边,看着那些曾将团圆希望寄托于红棺的人,开始纷纷与不属于人间的家人道别。
我一时摸不清状况,不懂方才矛盾激烈的祠堂怎就突然成了告别现场——直到朵惹牵着阿黛的手走到凌寒面前,恭恭敬敬跪了下去,齐声道:“我们已经看透生死,还请蛇君送我们一程,好了却余愿,还子孙后代安宁。”
我倏然睁大眼,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始终不动声色的人,震惊难以言表。
清风四起,草木飒飒。凌寒垂眸低念咒语,修长的手指娴熟捏诀,分别点在小女孩和女人额顶。二人额心绽开金色彼岸花,缕缕灰雾飘出,在空中凝成老太太与中年妇女的模样。
她们挽着手,回望亲人与故乡,眉眼释然含笑,轻轻挥手,化作清风离去。
“不——阿妈!阿妈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阿芸嘶声哭喊,伸手去追那缕风,脚步踉跄间被黑棺绊倒,手心擦破的血混着泪抹在脸上,已不知哪里更痛。
周围失去寄托的寨民相互搀扶悲泣,望见阿芸扑地痛哭,心中积压的怨气顿时爆发。
“我打死你个骗子——!什么棺婆,什么复活!你就是骗我们对亲人的感情,来供你自己的血亲!你自己幸福了,我们的家庭却遭了这么多年殃!我恨死你了——!”
一位失去丈夫寄托的妇人突然爬起,发疯般扑向阿芸厮打。
其他寨民无人劝阻,反而群情激愤,指着阿芸和寨主怒骂。有人气极失控,抄起锄头冲进灵堂,在众目睽睽下对着血棺狠狠砸下!
“咚”的一声闷响,血棺完好无损。众人一愣,随即更多人抄起农具一拥而上,对着棺材乱凿乱打。
“别打!都别打棺材!”阿芸甩开撕打的妇女,疯了一样挤开人群,扯下簪子在掌心划出深深血口,“都滚开!我祭棺,我要祭棺!哈哈哈,我祭棺阿妈就不会走,谁都别想拦我祭棺……”
众人被她又哭又笑的模样吓住,还未回神,阿芸已撑着棺缘举起血肉模糊的手,纵身跳进了血棺。
人群骤然寂静。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下意识抓住凌寒的手:“不用拦吗?万一真祭成了怎么办?”
凌寒眉目淡然,任我握着的手一动不动,只平静道:“随她吧,她已经疯了。”
“啊?”我一怔,转头看向血棺。
棺旁有人忍不住好奇探头望去,蓦地,一双血手倏然伸出棺外!
“啊哈哈哈!我是棺婆,我才是棺婆!”阿芸披头散发翻出棺材,朝众人龇牙咧嘴,“你们!一个个不听棺婆的话,通通都要拿去祭棺!”
她仰头大笑,转瞬又哭喊“阿妈别走”,疯疯癫癫地重复“我是棺婆”,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跌跌撞撞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