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眼之间,那位曾受全族拥戴的大祭司,竟已神志尽失,沦为疯子。
无人追出去,也无人关心她的去向。人们收回目光,或感伤于失去寄托,或埋怨血棺带来的欺骗,更有甚者什么也不愿再管,只搂着失去灵魂支撑后重归空洞的尸身,安静坐在地上发呆。
我望着吴芸惹的背影消失在祠堂门外,心中半是惊异半是疑惑,回神后轻晃了晃仍牵着凌寒的手:“不打算告诉我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我们只商量过假扮棺婆、说服金朵作证的计划。可若不是兰老太和聪子当众跪拜于我,又无小女孩身上那老太太亲口揭露血棺真相,即便寨民信我是棺婆,阿芸仍可能以祭司身份将众人游说回去。
尤其那老太太和领头人的妻子——是谁将她们找来的?既然沉默多年,为何又突然愿意帮我们说话?
凌寒依旧一副疏冷寡淡的模样。清风拂过他的发丝,草木清香淡淡萦绕。他站在这片狼藉混乱的院落中,仿佛自始至终超然事外,不惹尘埃。
“昨夜为你拔毒后,我去见了她们。”他垂眸瞥了一眼被我握住的手,抬眼时目光平静,语气是一贯的淡,“起初只看到那小女孩,还未疑心到巫祝之术。后来见到血棺,便明白了一切。”
“之后他们提出以你祭棺,为绝后患,我只能顺水推舟,再借此事与那两个返魂者谈判:若肯出面揭穿血棺真相,我便保其家人与寨子平安;若不肯,我便让吴家寨永无宁日。”
……这哪里是谈判,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蛇怎能如此面不改色,把这般嚣张的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她们妥协了?”我怔了半晌,才愣愣眨眼。
“不全是。”凌寒望向人群中央的血棺,眼中没什么情绪,“强占他人肉身,与宿主魂魄共存,本就不是什么舒服的事。这么多年,她们看尽欺骗与失望,多留一日,便多煎熬一日。”
“所以……是她们自愿的?”
凌寒未答,只见金朵正与族人处理婆婆和儿子的后事。我又问:“那刚才兰老太和聪子跪我,也是你暗中推动?”
“不。”他目光微顿,蹙眉,“或许与你身上沾染了血棺气息有关。”
“什么?”这可不是好消息,我有些慌,“这味道不会一直跟着我吧?”
我明明洗过澡,自己也闻过好几遍,似乎只有沐浴露的清香。
凌寒瞥我一眼,将我抬到鼻尖的手拉下来,指腹轻搓我的手腕,淡声道:“无妨。回头用柚子叶烧水沐浴,气味自散。”
“就这样?”我还想再问,却见几个寨民走近,停在我与凌寒面前。
转头看去,是几个包着布巾的男人——上次曾跟在领头人身侧的几位。
不待我开口,一中年人上前一步,朝我微微躬身:“阿妹,我们是来道歉的。无论如何,以活人祭棺确是我们的不对,惊吓了你,实在对不住。”
见他们对血棺的盲目信奉已然醒悟,我虽未忘所受委屈,却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礼貌笑笑:“道歉我接受。但愿以后不再有像我这般倒霉的人。”
“一定不会了,往后都不会祭棺了。”男人惭愧一笑,又道,“其实还有一事……我们想处置这口红棺,但它砸不烂打不坏,不知你可有什么法子?”
原来道歉只是顺便,这才是真正来意。
可我这假棺婆哪懂这些门道,只得轻咳一声,悄悄碰了碰身旁那人。
凌寒被我连碰两次,才缓缓移目看向几人,语气冷淡:“阴槐木惧晒。将此棺置于正午骄阳下暴晒四十九日,再拉至山顶,自有天雷劈落。待棺木裂开,择白日以火烧尽即可。”
几人听罢连连道谢,又热情相邀我们去家中用饭。
见凌寒不语,我便先婉言谢绝,而后与金朵打了招呼,同凌寒先回她家稍作休息,也好收拾行李。
这趟来吴家寨本为陪凌寒寻物,谁知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被诸多麻烦缠身多日。如今诸事已了,自然也没必要再留。
行李本就不多,收拾起来很快。我将箱子重新靠回墙边,抬头却见凌寒修长的背影静立窗前,不知望着何处,周身莫名染上一丝落寞。
“凌寒。”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唤他,待他微微侧首,连忙随口编个理由,“那个……我手上这印记,帮我弄掉吧,看着怪膈应的。”
“嗯。”他淡应一声,转身走至床边坐下,朝我伸手,“过来。”
我点头走近,抬手露出虎口上的图腾。凌寒垂眸瞥过,指尖微凉地往那妖异彼岸花上轻轻一抹——那怎么也搓不掉的印记竟就这样消失了。
我端详光洁的手背,觉得顺眼多了,正欲抽回手,他却突然收指握紧我的手腕向后一拉,将我径直带入怀中,跌坐于他腿上。
“冷月,蛇伢女不是都该有个印记么。”他单手揽住我的腰,白玉似的下颌轻抵我肩,另一只手细细摩挲我的掌心,“你的在何处?为何我寻不到?”
心脏猛地一沉。
好端端的,这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梅婆婆的叮嘱言犹在耳,我不敢透露腕上那两枚红点,遂偏开头不去看他,只放松身子靠在他怀中,故作镇定地反问:“说什么呢?你留没留印记,自己不知道么?”
凌寒面不改色地瞟我一眼,脸埋进我颈窝,搂在我腰间的臂弯紧了紧:“那时饮了酒,记不清了。”
“这样啊,那我更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好好回想?”我不想继续这话题,掰开他的手欲起身挣脱。
谁知刚一动就又被拉了回去,天旋地转间跌回他怀里。他抱着我翻身一压,便将我困在了床榻之上。
“跑什么?还在闹情绪?”凌寒双手撑在我身侧,将我禁锢于方寸之间,“要你祭棺之人皆已失去至亲,这还不足以让你解气?”
“什、什么?”我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原来在他眼中,红棺对寨民的影响根本不重要。让吴芸惹与寨头失去精神寄托,痛彻心扉——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而他这样做……是为了我?
可即便他说得如何周全,当时他眼底的漠然却是那般真切,令我至今难忘那般绝望,又怎敢轻易相信,他当时并非真的想弃我于不顾?
“你这是在补偿我么,蛇君大人?”我平躺于床,与他四目相对,心下暗忖:若不觉亏欠,又何来补偿?
凌寒却不再多言,只垂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静静凝视我,微凉的指尖轻抬我的下颌,缓缓俯身低头。如玉俊颜随着距离缩短,在我眼前一点点放大——
“咚咚咚。”房门忽被敲响。
即将相触的唇霎时停住。
我偏开头避开他的注视。他眉峰微蹙,放下撑在床侧的膝,起身去开门。
“对不住啊,打扰你们了……”
闻声我立即坐起,只见寨头红肿着眼站在门外,神色紧张地搓着手。
“有事?”凌寒心情不豫,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寨头全然失了领头人的气势,话未出口竟“扑通”一声跪在凌寒面前,连连磕头:“求求你了大仙!求你帮我找我儿子!我老婆已经走了,我就只剩这个仔了……我晓得你神通广大,求你帮帮我吧……”
“别烦我,滚。”凌寒不耐地甩下一句,不问详情便要关门。
“别急啊大仙!你听我说完!”寨头拼命抵住门,朝内大喊,“我知道阿芸家那个玉芝祖祖去哪了!”
一听胡玉芝,凌寒关门的手顿住,居高临下睨着门外人:“怎么,活够了?也想骗我?”
“不是!不是的!”寨头跪地连连摆手,“前阵子有一伙人从山里抬了口黑棺材出来,还在我们寨歇了一晚。他们向我打听胡玉芝住处,我说阿芸家的狐仙早不在这儿了。后来他们向我讨碗水喝,又给了我一锭金子,叫我领路送他们去县城……”
“当时我走不开,就让我仔去了。哪知他去了三五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早知就不贪那锭金子了!”
他说着一脸懊恼,悔恨地拍着大腿,忽又想起什么,急急补充:“对了!阿芸家的玉芝祖祖在你们来那天也来找过我,问的就是那些抬棺材的人!她还特地交代我……不要告诉你们我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