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这是为何？”狐女睁着一双细长媚眼，对老妇突如其来的要求疑惑不解。
胡四郎面色微变，敛了笑意自半空徐徐落下，大步越过凌寒身侧行至老妇跟前，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祖母，今日是小妹大喜之日，满堂宾客皆在观望，孙儿实在不解您此举何意？”
“哼！你们如今翅膀硬了，连祖母的话都敢不听了？”老妇佯装愠怒，压着嘴角睨向兄妹二人，执杖在他们额上各轻敲一记。
“孙儿不敢。”胡四郎揉着额角直起身，目光仍凝望着老妇，“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祖母若要责罚，总该给我们一个缘由。”
老妇蹙眉道：“你这孩子……先给我站直了。”
胡四郎无奈，瞥了眼妹妹，只得拱手应道：“是。”
老妇绕过孙儿，拨开挡在旁侧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拄杖行至凌寒面前。她仰首静默端详他片刻，忽将木杖斜倾，恭敬躬身行礼：“老妇拜见蛇君。自家儿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您海涵。”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静默片刻，继而哗然四起。
胡老爷连同胡小姐，乃至向来不羁的胡四郎，皆神色骤怔，难以置信地望向凌寒。
“我早说那是烛天神弓！果真没看走眼！”
“烛天乃蛇君神器，我早该想到的！”
“小人拜见蛇君！”
“吾等拜见蛇君！”
凌寒踏入胡府前早已敛去气息，纵是赴宴的蛇族精怪亦未察觉。此刻先见烛天现世，又见胡老太当众行礼，蛇妖们惊惶交加，纷纷离席跪拜。
黄团团怀中的橘子滚落在地，他张着嘴愕然望来，显然未料到凌寒身份竟尊贵至此。
我耸耸肩，拾起橘子塞回他手中，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脑袋。
“原来是你。”凌寒似是认出老妇，负手而立，淡淡睨向她。
“您还记得老身？”老妇讶然，直身笑道，“一别数百载，蛇君风姿更胜往昔。”
凌寒对这般奉承早已习以为常，只微微颔首，容色清冷如旧。
胡老爷疾步绕至老妇身侧，态度骤转，拱手深揖：“当年家母困于云澜泽，幸得蛇君出手相救方能脱险归家。方才是在下有眼无珠，教子无方，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我这才恍然胡老太为何对凌寒如此恭敬，原是有这段渊源。
凌寒垂眸不语，玉面依旧淡漠。胡老爷忙召来一双儿女，硬拉着他们向凌寒赔礼。
胡四郎虽不惧父亲，却拗不过祖母目光，不情不愿地行了礼。
凌静默注视他片刻，终是开口：“其余暂且不提。这新郎之事，你待如何解释？”
胡老爷回望女婿，一时语塞。吴宝徕更是满面茫然，不知所措。
狐女不忍父亲为难，踌躇片刻，袅袅上前向凌寒欠身：“此事皆因我一人私念而起，与父亲、夫君无关。”
她望向吴宝徕，眼波缱绻，朱唇轻启，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日园中偶遇吴郎，见其眉目疏朗笑若朝阳，一见倾心。吴郎本是暂留府中小住，是我执意相缠，引他花间同游，共度春宵。未料吴郎竟是君子，事后当即提出要明媒正娶。”
“我虽倾心于他，却从未奢望能修成正果，故而坦言自己乃山中狐精。”
“本以为会吓退郎君，谁知他情意坚定，不惧异类，更要带我回乡面见高堂。他说家中父母鹣鲽情深，自幼对他疼爱有加，若他心仪之人，二老定会喜欢。”
狐女莞尔，复又轻叹。
“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本欲应允，奈何父亲不允远嫁，更听闻他家乡竟是吴家寨——当年姨母为追随风水先生离乡，却被转卖他方，至今音讯全无。父亲愈发反对。”
“后来我欲与郎君私奔，未出府门便被父亲察觉，连累郎君一同受罚。”她抬眸看向凌寒，面染愧色，“于是我求得父亲准他入赘，但郎君牵挂父母，犹豫不决。为留下他，不得已出此下策，拘他一魂相伴，让肉身自行归家。如此既成全姻缘，亦全他孝道，本是两全其美……”
好一个“两全其美”。
原来她与吴宝徕之情路竟如此曲折，也难怪今日戏台偏唱《墙头马上》。
只是……
“胡小姐当真觉得，这般作为堪称‘两全其美’？”我不由挑眉，疑心这狐女是否曲解了词意。
“我……这……”胡小姐轻咬朱唇，玉指绞袖，心虚难言。
凌寒垂眸看她，目光淡薄：“人妖相恋本就有违天道。莫说本体精气亏损寿数难长，纵是缺失一魂，余生亦与痴儿无异。且残魂脆弱，迟早消散。此法实与害人无异。你若真心爱他，便该放他归去。”
狐女深深凝视爱人，柳眉紧蹙，攥着喜扇迟疑不决。
新郎听了半晌，终于恍然自身遭遇，急步上前：“方才您与那位姑娘皆提及我的肉身……请问我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凌寒目光微转：“三魂缺一，神智昏聩，不及三岁稚童。现已被你叔父带回故里，去见那盼你归家的老父了。”
“什么……”吴宝徕如遭雷击，踉跄数步。
“吴宝徕。”我自宴席间望向他，“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与永诀何异？归去吧，你父亲与族人，皆在故乡盼你归来。”
“归去吧。”
虽是在劝吴宝徕，我的心却飘向了重山之外的林秀村。一股酸涩蓦地涌上鼻腔，烫得眼眶发热。
原以为自己对那片土地并无眷恋，到底还是高估了——我的根，始终在那里。
只是不知何日能复归。
吴宝徕再难自持，通红眼眶淌下两行清泪。狐女紧握他的手连连致歉，艳容泪落如雨，瞧着令人心酸。
满堂宾客唏嘘不已。胡老太见状亲自做主，命狐女放新郎归去，让生魂返乡。
二人深知难两全，唯有忍痛诀别。
新郎道：“既已拜堂，你便是吾妻。我愿为你终身不娶。”
狐女摇首：“礼未成，不必如此。今生缘尽，但求归去后为我设一牌位，逢初一十五上香时念我片刻，足矣。”
待二人话别毕，凌寒将吴宝徕魂魄收入玉瓶。狐女心碎难抑，转身扑入父亲怀中痛哭。
一场喜宴就此黯然收场，宾客陆续散去。
胡老太命胡四郎亲送我们出府，黄团团亦随行，欲同归枯草田。
出得林外，凌寒忽缓下御风之势，冷不丁向胡四郎道：“你心知我为何要探胡府暗室。说吧，那物现在何处？”
胡四郎面不改色，唇边仍噙着慵懒笑意：“实不相瞒，胡家亦是受人之托，代为转运那具棺椁。不巧的是，两日前已被人取走了。”
我静默聆听，心下对凌寒所寻之物终于明了——果然是一口棺材。
“何人？”凌寒眸光骤凛，冷然逼视，“谁雇的胡家？谁取走了东西？”
“胡家经营妖界镖行数百载，行规首条便是不得透露雇主身份。”胡四郎忽驻足倚树，望向凌寒，“不过，看在冷姑娘面上，倒可稍透那物的去向。”
“说。”凌寒眯起双眼，周身散出危险气息。
胡四郎朱唇轻启，含笑吐出几字：“奉天，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