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圆从桥洞钻出来时,洛水的湿冷空气像针一样扎进领口,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怀里的阴契又攥紧了几分。鞋底沾着的黑泥在青石板上拖出浅痕,每一步都像踩在那对夫妻的叹息上 ,那男人咳得蜷成一团时,后颈暴起的青筋还在眼前跳动;妇人把干硬的窝头掰成两半推来让去,碎屑落在草席上的声响,比天津桥头的叫卖声更刺耳。
桥头的喧嚣与桥洞的死寂判若两个世界。贩夫走卒肩扛手挑,吆喝声混着包子铺的蒸汽往上涌;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车轮溅起的泥水溅在路边乞丐的破碗里,惊得乞丐慌忙去护碗中那点可怜的残羹。柳月圆攥着那纸皱巴巴的阴契,指腹摩挲着 “利滚利” 三个字,突然觉得这繁华洛阳城,不过是用穷人的血泪铺就的戏台。
“借过!借过!” 两个力夫扛着半扇生猪撞开人群,猪血顺着木杠滴在地上,暗红色的印记蜿蜒向前,竟与她记忆里男人胸口的瘀伤一模一样。柳月圆下意识往旁躲闪,抬头便撞见了旗亭酒楼鎏金的门楣,阳光照在上面,晃得她眼睛生疼,雕花窗棂里飘出的琵琶声软绵甜腻,裹着脂粉气钻进鼻子,让她想起桥洞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药味。
酒楼前,一辆银顶乌木马车刚停稳,穿锦袍的侍者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将毡垫铺得平平整整。柳月圆的目光猛地一凝,只见那从马车上下来的,竟是司农寺的少卿郑怀恩!他穿着宝蓝色官服,玉带束腰,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却在身边绿裙歌姬的腰上捏了一把。歌姬笑得浑身发软,鬓边的珍珠步摇叮当作响,裙摆扫过侍者后背时,露出脚踝上系着的大红丝绳,艳得刺眼。
柳月圆的喉咙突然发紧。她想起桥洞里妇人的裙摆,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布料磨得薄如蝉翼,风一吹就能看见里面的破棉絮。同样是女子,一个被官宦搂在怀里赏玩,一个在桥洞下为一文钱的药费流泪,这世道的天平,从来就没有平过。
“啪嗒!” 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只羊脂玉镯从歌姬手腕滑落,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正好停在她脚边。玉镯莹白温润,上面的缠枝莲纹雕刻得精致无比,柳月圆认得,这样的镯子,抵得上桥洞夫妻十年的嚼用。歌姬惊呼着要弯腰去捡,郑怀恩却笑着按住她的手:“急什么?丢了再打便是,回头给你打对嵌宝石的。” 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柳月圆,像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子,满是轻蔑。
柳月圆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只想离这刺眼的奢华远些。可就在这时,腰间突然一轻, 系在那里的青布钱袋没了!她心里 “咯噔” 一下,那里面装着她这个月的俸钱,还有阿爷临走前塞给她的平安玉佩,玉佩上还系着她小时候编的红绳。“我的钱袋!” 她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穿灰布短打的少年正攥着钱袋往人群里钻,腰间别着的小刀闪着寒光。
“抓贼!” 柳月圆拔腿就追。少年跑得像只兔子,在人群里左躲右闪,眼看就要拐进旁边的窄巷。柳月圆急得额头冒汗,脚下踩在积雪融水的洼地里,差点滑倒。就在她伸手要抓住少年衣角时,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好啊,原来是你偷了我家娘子的玉镯!” 一个穿粉色比甲的侍女叉着腰,满脸凶相。柳月圆懵了,转头才看见歌姬正捂着手腕,一脸焦急地盯着她:“方才玉镯滚到你脚边,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快交出来!”
“不是我!我在追小贼!” 柳月圆挣扎着想要解释,可侍女的手像铁钳一样扣着她的胳膊,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周围的人闻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却没一个人去管那个已经跑远的少年。
“看她穿得那么寒酸,肯定是见财起意!”
“敢在旗亭酒楼前偷东西,真是活腻歪了!”
“说不定那小偷是她同伙,一唱一和骗东西呢!”
这些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柳月圆的心里。她看着歌姬眼里毫不掩饰的怀疑,看着郑怀恩嘴角那抹看好戏的笑,突然想起桥洞里男人说的那句 “老秀才帮我们说理,被打掉了门牙”,原来在权势面前,真相根本不值一提,身份就是定罪的凭证。
“我没有偷玉镯!” 柳月圆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钱袋被偷了,一直在追小偷,玉镯是她自己掉的!你们问问旁人,有人看见了的!” 她急切地环顾四周,可围观的人要么别过脸去,要么连连摇头:“没看见,没看见。” 谁也不愿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得罪司农寺的少卿。
郑怀恩慢悠悠地走上前,手里的折扇 “啪” 地一声打开,用扇尖挑起柳月圆的下巴,语气轻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小娘子,识相点就把玉镯交出来。不然我让人把你送京兆府,大刑伺候之下,不怕你不招。” 扇面上的檀香熏得她头晕,那股贵气逼人的味道,比桥洞的霉味更让她窒息。
“我真的没拿!”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委屈 ,可她明明是受害者,却成了被诬陷的对象;她明明同情那些被欺负的人,如今自己却落得同样的下场。她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阴契,却发现契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被一个路过的商人踩了一脚,泥水浸透了纸面,上面的字迹糊成一片,像极了桥洞里那对夫妻模糊的泪痕。
“还敢嘴硬?” 侍女狠狠一拧她的胳膊,柳月圆疼得闷哼一声。歌姬娇滴滴地靠在郑怀恩怀里撒娇:“郑大人,别跟她浪费时间了,搜搜她身上不就知道了?” 郑怀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挥了挥手:“搜!”
侍女立刻伸手去摸柳月圆的衣襟,手指粗暴地翻着她的衣袋。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裴光庭骑着高头大马从人群中冲过,马蹄溅起的泥水 “啪” 地落在柳月圆的布鞋上,湿冷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他瞥了一眼混乱的场面,认出郑怀恩后,只皱了皱眉,扬着马鞭喊道:“别在这儿堵路!” 说完便策马而去,连看都没看被抓着的柳月圆一眼。
那一刻,柳月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着裴光庭远去的背影,看着郑怀恩和歌姬的得意嘴脸,看着围观者麻木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 她和桥洞里的夫妻一样,都只是这洛阳城里最卑微的蝼蚁,权势想要碾死他们,连理由都不需要。
“我没偷。” 她不再挣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侍女搜遍了她的全身,没找到玉镯,却把阿爷给的平安玉佩搜了出来,捏在手里掂量着:“这玉佩倒是值几个钱,就当赔我们姑娘的损失吧!”
郑怀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了,晦气!把她赶走!” 侍女猛地推了柳月圆一把,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摔在泥泞里。冰冷的泥水溅了她一脸,怀里的契约彻底湿透,贴在胸口,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旗亭酒楼的琵琶声和调笑声又响了起来,软绵的声音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朵。柳月圆慢慢从泥水里爬起来,捡起那块糊满泥水的契约,紧紧抱在怀里。她抬头望着那鎏金的门楣,望着酒楼里透出的暖光,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这繁华洛阳的真面目,那光鲜的表象下,藏着多少被碾碎的尊严,多少无声的哭泣,多少无处申诉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