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酒楼的门再次敞开，王焕搂着歌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高声吆喝道：“再拿两坛波斯葡萄酒！”歌姬娇嗔地用帕子捂住嘴，轻笑道：“王大人昨晚还喊头疼呢。”“有你在身旁陪着，头疼也觉得舒坦！”王焕说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那肆意的笑声直直撞进柳月圆的耳朵里，比护院抽打瘦狗的鞭子声还要刺耳。 柳月圆的目光紧紧盯着歌姬手腕上那只金灿灿的镯子，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到桥洞，想起那妇人攥着契约的手，指关节肿得发亮，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垢，掌心磨出的血泡已然结了一层黑痂。妇人方才哭诉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每月挣的钱，除了抓药就是还利钱。”男人咳嗽得弯下腰时，后颈暴起的青筋就像盘绕的老树根，那画面深深刺痛着柳月圆的心。
“喀哒—喀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裴光庭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水“啪嗒”一声，落在柳月圆的布鞋上。马背上搭着一件狐裘，毛色油亮顺滑。她的目光越过马背，思绪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看到桥洞下那张浸满潮气的破草席，男人蜷缩在上面，咳嗽得脊背剧烈抽动，就像被凛冽寒风揉皱的枯叶，那般无助与凄凉。 酒楼的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几个乞丐正为了半桶刚抬出来的馊粟米饭争得不可开交。柳月圆实在不忍直视，赶忙闭上双眼。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桥洞里的场景：妇人用一只破碗舀起河水，男人喝了两口后，便推给她，轻声说道：“你润润喉。”那碗沿豁了个大口子，边缘却被磨得发亮，想来已经用了好些年头。 “小娘子，你看。”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柳月圆回头，只见是个卖花女，她篮子里的玫瑰大半都已蔫了。顺着卖花女的目光望去，二楼窗边，王焕随手扔下几文钱，叫卖花女将红玫瑰送上去。铜钱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卖花女慌忙去捡，却被来往行人的靴子踩住了手，疼得她龇牙咧嘴，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柳月圆的视线又落回到桥洞的方向。此刻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妇人或许正费力地用捡来的树枝生火，试图把那点馊米饭烤热。男人大概还在止不住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从破旧风箱里艰难挤出的声音。柳月圆摸出怀里的契约，纸面已经被汗水浸湿，夹页里“利滚利”三个字映入眼帘，让她忍不住浑身哆嗦。
就在这时，孙茂才搂着两个歌姬在二楼猜拳行令，输了便往歌姬嘴里喂葡萄。葡萄汁顺着歌姬的嘴角流到衣襟上，孙茂才随手抓起锦帕擦了擦，而后毫不在意地扔出窗外。锦帕飘飘悠悠，最终落在离桥洞不远处的泥水里。 厨子们抬着一桶剩菜从酒楼侧门出来，桶里有啃剩的骨头、没动几筷子的鲜鱼。他们嫌麻烦，直接将剩菜倒进了臭水沟。
柳月圆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脚步，却又猛地停住。何必去捞呢？就算把这些剩菜淘洗干净，那股馊味也去不掉，就如同平和坊那些见不得光的阴契，哪怕藏得再深，那股血腥气也掩盖不住。“郑兄，听说你新纳的小妾，用的胭脂是波斯进贡的？”裴光庭举杯的声音从雅间清晰地传了出来。“比起裴兄的汗血宝马，可就差远了。”郑怀恩的笑声也跟着传了出来，柳月圆听得真真切切。
柳月圆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不想再让那些淫笑欢歌钻进自己的耳朵。 她迈着艰难的步伐回到右藏库，身心俱疲，一刻也不想动弹，就这样一直呆到夜深。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暴雨，她实在不想回家，索性拿起一床毯子，就在值衙内睡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