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领着八岁的女儿,漫无目的地走在咸阳城的长街上。身后,是她曾经为之倾尽心血的沈家;前方,却是茫茫未知的前途。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聚文斋的陈砚先生。那位传说中精通《推背图》的奇人,或许能为她指点迷津。
聚文斋内,墨香四溢。陈砚正伏案作画,见柳氏来访,微感讶异。
“沈夫人?”他放下画笔,请她入座。
柳氏苦笑,将女儿安置在一旁的小凳上,才缓缓开口:“陈先生,我……被沈家逐出了门。”
陈砚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轻叹一声:“我已有所预料。”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听闻先生曾言,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不知您看,我柳氏……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陈砚凝视着她,许久,才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写有《推背图》的书,他将书翻到第三十六象,题曰《义禽啄羴先》。
图中:一棵高大的苞米已然倾斜,摇摇欲坠。底部根基处泥土翻起,裂痕纵横,三只恶羊正凶狠地啃食着苞叶,目光贪婪而充满威胁。而在苞米顶端的穗子上,一只母鸡昂首挺立,双翅张开,如护雏般将整个穗子笼罩其下。它怒目圆睁,正对着下方的三只恶羊厉声长鸣,爪下紧紧抓着苞秆,正在全力与之周旋到底。
柳氏屏息凝视,眼中波光闪动。
陈砚轻轻点头,示意她看旁边的题诗:
雌鸡大义护仓粮,羴畜磨牙啮廪墙。
外患列强终不顾,忍将旧友弃金阊。
柳氏轻声诵读,读到最后一句时,身体微微一颤。
“大势已去了吗?”她声音嘶哑。
陈砚点头,神色凝重:“沈夫人,您为沈家尽忠,为百姓尽力,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掌事者奸佞,外有强敌,您孤掌难鸣。”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坚定:“我劝您,莫要强求,各图安好。寻一处清静之地,为自己和女儿,找一个好的归宿吧。”
柳氏沉默良久,将《推背图》合上,推回陈砚面前。她站起身,向陈砚深深一躬:“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柳氏铭记在心。”
说罢,她牵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去。
陈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声呢喃:“雌鸡护仓,虽败犹荣……”
原来。一年前,咸阳城的初冬像一块浸透了冰碴子的粗布,裹挟着刺骨的朔风,将整座城池捂得严严实实。西市旁,沈家的“隆泰号”却似这寒意料峭中一团不合时宜的炽烈火苗,门庭若市,车马喧嚣。那高悬于门楣之上的黑底金漆牌匾,映着往来客商脸上或殷切或算计的神色,仿佛无声宣告着它在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主营粮行、布庄与票号,桩桩皆是民生根基,牢牢攥住了关中大地的经济命脉。
然而此刻,议事厅内的氛围却与门外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雕花窗棂外偶尔漏进几缕苍白的日光,落在紫檀木制成的厚重桌椅上,非但没添几分暖意,反倒衬得众人脸色愈发凝重。当家的沈致远瘫坐在主位,往日挺直的脊梁如今微微佝偻,眉头拧成了“川”字,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焦灼的心弦上。沈致和的遗孀,二奶奶柳氏,身着月绿锦袍,端坐在一侧,手中账册翻动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宛如催命的鼓点。她猛地合上册子,“啪”的一声惊得屋内众人一颤:“裕丰行联合永泰、同和昌,把我们的粮船困在渭水七日!再拖下去,官仓那些陈米受潮发霉,咱们不仅血本无归,怕是连朝廷那边都不好交代!”
话音未落,大房二公子沈文浩霍然起身,怒气冲冲地向柳氏问道:“二婶娘,你莫不是早就惦记着当家之位?才故意搅出这般乱局?”此言一出,满室皆寂静,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柳氏却不慌不忙,凤目微挑,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却暗藏锋芒:“我只为沈家担忧。若换作旁人执掌,或许能让隆泰号起死回生。”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面露狐疑,唯有沈致远依旧沉默不语,额角青筋暴起。
三更时分,柳氏独坐后园六角亭中,月光在她手中羊脂玉佩上流转。黑影闪出:“赵东家说,只要您肯点头……”“慢着。”柳氏指尖划过玉佩纹路,“告诉赵启山,我是沈家的人。识趣就赶紧放行沈家船只,别做小人之事。如若继续,沈家的损失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与此同时,沈文清的书房烛火通明。管家领着个灰头土脸的伙计进来:“大少爷,咱们停在渭河的三条粮船……被人凿漏了底舱!”“可知是谁做的?”沈文清目光锐利。“小的亲眼见着同和昌的人马往船上泼油,说是要防虫蛀……”窗外忽起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祠堂大会如期举行,香烟缭绕间,祖宗牌位前的烛光跳跃不定。柳氏一身素缟,神色肃穆,站在堂中央朗声道:“隆泰号已到生死关头!我愿亲自出面,与他们周旋!”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沈文清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诚恳:“二婶娘深明大义。我提议,由二婶娘全权负责对外事务!”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柳氏成了沈家的主心骨。自此,二人结成联盟。柳氏雷厉风行,四处奔走,疏通漕运关节,拜访各家商号,言辞恳切又不失犀利;沈文清则坐镇家中,日夜操劳,整合资源,裁撤冗员,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隆泰号这艘在商海沉浮的大船,似乎重新稳住了船舵,有了破浪前行的勇气。
可好景不长,三家商号的攻势愈发猛烈,且每每总能提前洞悉柳氏的计划,让她处处受制于人。一天深夜,柳氏正在灯下研究对策,突然收到沈文清派人送来的密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对手势大,我已备好后路,先把部分生意暂停下来,保存城内经营实力。您先在外围稳住他们,我自会接应。”柳氏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决定相信这位侄子。次日清晨,她满怀希望地赶到渭水码头,却发现眼前景象宛如噩梦——隆泰号的船只不见踪影,岸边只有几个不知所措的小厮。心腹慌张跑来报告:“二太太,大少爷把城里的库房都清空了,人也不见了!”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阵阵橹声,裕丰行的船只如狼似虎般包围过来。赵启山站在船头,居高临下,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沈夫人,别来无恙?沈大少已经和我们谈妥了,你现在,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柳氏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但她强自镇定,咬紧牙关道:“赵东家,你我都是生意人,何必做得如此决绝?”赵启山冷笑一声:“商场如战场,沈夫人,您应该比我更明白。”
沈文清的撤离,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沈家放弃了柳氏。消息传开,中小商号纷纷倒戈,曾经的合作伙伴转眼成了敌人,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咸阳城满天飞。几日后,沈家祠堂再次召开大会。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沈文清站在主位,面色沉痛,缓缓说道:“此次危机,皆因二婶娘贸然行事。为平民愤,也为沈家的未来,我提议,剥夺二婶娘一切职务,逐出沈府!”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反对的声音寥寥无几,最终,决议以绝对多数通过。柳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沈家的地位彻底崩塌,曾经的信任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和算计。
柳氏离开后,沈文清如愿掌权。但他很快发现,裕丰行已牢牢掌握了渭水河上最肥美的航线。隆泰号的生意一落千丈,家族内部的不满也日益增长。他站在窗前,望着渭水上来往的船只,脸色阴沉。他知道,隆泰号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在渭水之上,春风正起,新的商战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