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汤的热气糊在眼镜上，齐小康摘下眼镜擦拭。林小雨隔着桌子看他，嘴角带着笑。“没想到你真把方案给改了，李经理那张脸怕是不太好看。”
“按错的来，以后出了事更不好看。”他把眼镜戴回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碗里的牛肉炖得酥烂，面条吸饱了汤汁，他吃得额头冒汗。店外天色暗沉，路灯亮起，照着湿漉漉的地面。
回到临时借用的社区办公室，桌上摊着那份获准的新方案。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份份修改后的施工说明。林小雨帮他分门别类整理好，动作利落。“明天施工队进场，照着这个来，应该能顺当点。”
“但愿吧。”齐小康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手机震动，是督导组同事发来的消息，问他第一天“下沉”感受如何。他回了句“还行”，没多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挖掘机和施工队就开进了小区。噪音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有几个窗户猛地推开，传来不满的嘟囔。齐小康和林小雨戴着安全帽，站在图纸前跟施工队长再次确认要点。李经理也来了，背着手，脸色不太明朗，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催促着工人快点干。
张大妈端着一盆水过来，放在工人旁边。“天热，多喝点水。”她对着齐小康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几个原本观望的居民也开始主动过来问，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楼栋改造，提的要求具体了很多，比如晾衣架能不能换个位置，楼道灯能不能亮一点。
齐小康一边拿本子记，一边解释政策范围和施工流程。林小雨在旁边补充，用更家常的话翻译他的政策术语。阳光晒得人发烫，灰尘扬起来，沾在出汗的皮肤上。一天下来，嗓子有点哑，衬衫领子也蹭了灰，但看着基础开挖按照新图纸顺利进行，消防通道的障碍物被清理出来，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傍晚收工时，林小雨递给他一瓶冰水。“还行吗？基层工作就这样，琐碎，磨人。”
“比坐在办公室里对数据强。”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至少知道活儿干在哪了。”
几天后，小区中心那块废弃的杂物堆放区被清理出来，准备改建新的小绿地。几个老人围在旁边看，议论着以后能下来遛弯打牌了。齐小康正拿着卷尺和工人确认边界，督导组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副组长下了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王，平时在局里不太起眼。他背着手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看了看进度，又翻了下齐小康放在临时办公点的施工日志和居民沟通记录。
“小康，动作挺快。”王组长语气平淡，“朝阳社区这边你先盯着，组里新接了个任务，农贸市场升级改造，前期调研你先跟一下，地址和联系人发你了。”
齐小康愣了一下，接过组长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市场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组长，这边刚开始……”
“两边跑跑嘛，年轻人多锻炼。”王组长拍拍他肩膀，“市场那边情况复杂，商户多，利益纠纷少不了。先去摸摸底，别急着表态。”
组长车开走了。齐小康看着手里的纸条，又看看眼前刚理顺一点的工地，感觉刚轻松点的肩膀又沉了下去。林小雨走过来，瞥见他手里的纸条。“星光农贸市场？那地方可是块硬骨头，听说要改造，吵了好几次了。”
“你知道？”
“那片儿归我们社区周边管，听说过一些。”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商户怕改造影响生意，有的摊主一家老小就指着一个摊位吃饭。你去的话，小心点，别被当成上去就拆摊子的。”
第二天上午，齐小康先去朝阳小区盯了半天工，确认没什么纰漏，才骑着共享单车去了星光农贸市场。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喧哗声很大。市场门口拉着一条白底红字的横幅，写着“反对无理改造，我们要吃饭！”
市场里气味混杂，水产区的腥气、熟食的油腻味、蔬菜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通道狭窄，地面湿滑。他刚走进去没几步，就听见一阵吵嚷声。一群人围在一个摊位前，情绪激动。
“凭什么让我们停业？搬去哪？损失谁赔？”一个围着沾满鱼鳞的皮围裙的男人挥着胳膊喊，脸红脖子粗。被他围在中间的是市场管理办的人，正在艰难地解释。
齐小康挤过去，拿出工作证。“您好，我是区政策落地督导组的齐小康，来了解一下情况……”
“督导组的？”那鱼贩子猛地转头瞪他，眼睛通红，“就是你们要拆我们市场？滚蛋！”说着，他抄起旁边盆里一条滑腻的死鱼就砸了过来。
齐小康躲闪不及，那鱼啪一下砸在他胸口，腥臭的黏液立刻在白衬衫上洇开一大片。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接着响起几声哄笑和更多的议论。市场管理办的人赶紧拦住还想冲过来的鱼贩。
齐小康站在原地，手指攥紧了，黏腻冰冷的触感透过衬衫贴到皮肤上。他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没去擦胸口的污渍。“我不是来拆市场的，是来听大家困难的。改造是为了环境更好，生意更好做，不是要把大家赶走。”
“说得好听！你们当官的都一样！”人群里有人喊。
管理办的人趁机把他拉出包围圈，带到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给他倒了杯茶，连连道歉。“齐干部，别介意，老胡他就那脾气，主要是心里慌，一家五口靠那个鱼摊呢。”
齐小康用纸巾擦着衬衫，没什么用，那味道挥之不去。“改造方案初步规划里有临时安置点吗？过渡期的补偿措施呢？”
主任面露难色。“方案……方案还没细到这步，主要是规划了大框架。”
齐小康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昨天林小雨的话。离开管理办，他没立刻走，而是在市场里慢慢转了一圈，看各个摊位的经营情况，听商户们聊天发牢骚。卖蔬菜的大妈抱怨屋顶漏水，卖熟食的老板担心改造后租金翻倍，修鞋的老师傅怕没了这角落就没生意了。
他在一个卖日用杂货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拿着蒲扇赶苍蝇。齐小康蹲下身，假装看东西，随口问：“大爷，您在这摆摊多久了？”
“十来年喽。”老人摇着扇子，“听说这儿要搞大事？”
“可能会有升级改造，环境弄好点。”
“环境好有啥用？”老人摇摇头，“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怕折腾不起。换个地方，老主顾找不着，日子就难过了。”
齐小康心里沉了一下。他站起身，道了声谢。走出市场时，午后的阳光刺眼。他低头看看胸口那块狼藉，拿出手机，给纸条上的联系人，市场改造项目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约明天见面谈谈。然后他又打给林小雨。
“喂？市场那边怎么样？”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被一条鱼打了。”他说。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接着传来忍不住的笑声。“真的假的？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味道有点冲。”他顿了顿，“晚上有空吗？想再跟你了解一下那边商户的情况，具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