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城陷落、护城黑鳞卫哗变、烽火狼烟燃遍南境的消息,如同最迅猛的瘟疫,乘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了圣都圛兴清晨的宁静。消息一层层传递,从城门司到兵部,从兵部值房到深宫禁苑,每一次传递都让听闻者的脸色白上一分,让空气里的寒意重上一重。当那份沾染着南方烟尘与血腥气的急报最终被内侍总管高耿忠,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到女帝祇暄的御案前时,整个圣心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祇暄展开那卷血迹斑斑的帛书。上面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刻入她的眼帘:“荆城失守!黑鳞卫副统领卫驿弑主龙飞,举营叛降南兴王!逆贼祇焪已据荆城,打出‘女帝昏聩,南兴当立’旗号!南兴全郡烽烟四起,叛军裹挟流民,攻城掠地,其势汹汹,郡内大半疆土恐已陷落!”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祇暄纤细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冰冷的紫檀御案上,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玄色龙袍袖摆带倒了案角一盏琉璃宫灯,灯盏碎裂在地,发出刺耳的脆响。碎片四溅,如同她此刻被炸得粉碎的心绪。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精心描画的黛眉紧紧锁在一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虑、几分强撑的明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惶和难以置信的震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被恐惧的涟漪搅乱。
皇叔祇焪!
这个狼子野心的名字,早已是她心头一根尖刺。他贪婪、暴虐、野心勃勃的名声在朝野间并非秘密。她不是没有防备,不是没有在南方安插眼线,不是没有试图削弱他的势力。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叛乱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如此之……致命!
前太子祇泺在帝都掀起的腥风血雨刚刚被扑灭,尸骨未寒,朝堂惊魂未定,连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她以为至少能换来短暂的安宁,能让她稍稍整理这破碎的山河,喘息片刻。可她的好皇叔,竟连这片刻的喘息都不肯给她!迫不及待地、赤裸裸地亮出了他的獠牙,向她的帝位,发起了最凶狠的扑杀!
更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是,荆城!那是帝国南疆的门户!是扼守兴河入海口、南境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城!十万黑鳞卫!那是帝国南方最精锐、战力最强的野战军团之一!竟然……竟然在副统领的背叛下,一夜之间全营倒戈?!
一股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这仅仅是开始吗?南兴王的叛乱,会不会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帝国这早已千疮百孔、遍布干柴的疆域?那些本就心怀叵测、拥兵自重的诸侯、封王们,那些在灾荒中啸聚山林、蠢蠢欲动的流寇们,会不会闻风而动?帝国……会不会就此陷入四境烽烟、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绝不允许!
惊惶过后,一股更强烈的、近乎毁灭的决绝从祇暄心底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压倒了恐惧。她不能退!她是祇暄!是圛兴圣朝的女帝!是父帝托付江山的人!她必须立刻、马上,以最迅疾、最残酷的手段,将这刚刚冒头的叛乱彻底碾碎!必须用南兴王祇焪和他所有死党的项上人头,用最血腥的镇压,震慑住所有潜在的野心家!
“传旨!即刻升朝!” 祇暄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尖利,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沉闷而急促的钟声,如同丧钟,在圣都圛兴上空骤然响起,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惊醒了沉睡的城池,也敲打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
圣天殿。
往日里虽也肃穆,但总还带着一丝帝国中枢运转的繁忙气息。而今日,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殿顶藻井繁复的彩绘也失去了往日的华彩,变得黯淡压抑。两列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大臣垂手肃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凝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偌大的殿堂里,落针可闻,只有女帝御座上偶尔传来的、龙袍摩擦的细微声响。
祇暄高坐于蟠龙御座之上。玄色的龙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在最初的惊惶之后,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她将那份染血的急报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南兴王祇焪,弑杀朝廷命官龙飞,裹挟黑鳞卫,举兵谋逆,攻占荆城,祸乱南境!” 祇暄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帝王的愤怒和凛冽的杀意,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回荡,“其行大逆不道!其心可诛!其罪当灭!此獠不除,帝国永无宁日!朕意已决,即刻调集三十万大军,火速南下平叛!踏平南兴王府,生擒或斩首祇焪、卫驿及其一干党羽!以儆效尤!”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如同实质的刀锋:“值此危难之际,哪位卿家愿临危受命,担此平叛重任,替朕分忧,为帝国除此巨患?”
话音未落,大殿左侧最前方,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已毫不犹豫地跨步出列。正是护塔侯江侯端。这位老将须发虽已花白,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他世代守护的圛兴塔。他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铿锵与决绝:“老臣江侯端,愿领此命!亲率大军南下,攻破荆城,取叛贼祇焪、卫驿首级献于陛下阶前!以报圣恩,以卫社稷!”
紧随其后,他身旁一位身着银色鳞甲、身姿挺拔的年轻将领也一步踏出,声音清朗而坚定:“臣江侯疏,亦愿随父出征!肝脑涂地,誓为陛下荡平叛逆,解除圣忧!”
江侯父子齐出,请战之心,赤诚可见。殿中不少大臣暗暗点头,江侯一门忠烈,确是不二人选。
然而,御座上的祇暄,看着殿下那两张写满忠诚与热切的脸庞——一张是历经沧桑的老臣,一张是英姿勃发的心上人——心中却如同被滚油煎熬。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维持着帝王的威严与冷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护塔侯忠勇可嘉,朕心甚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江侯端身上,“然护塔侯身负守护圣都白塔之重任,此乃帝国气运所系,干系重大,不容有失!非卿不可镇守。”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江侯疏,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与不舍,语气却更加不容置疑:“江侯卿统领紫鳞卫,肩负拱卫圣都内城、护卫朕躬之责,亦不可轻离!平叛之事,朕……需另择良将!”
江侯疏猛地抬头,望向御座之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四目相对,他清晰地看到了祇暄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复杂情愫——有帝王的决断,有深藏的担忧,更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无奈。他读懂了。她不是不信他,不是不想用他。她是怕!怕他陷入南方的泥潭,怕他遭遇不测!她将他留在身边,留在圣都,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一股巨大的酸涩与不甘涌上喉头,但他终究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紧握的拳头藏在甲叶下,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阴柔却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从文臣队列中响起:
“陛下圣明!护塔侯与江侯统领身负圣都重责,确不宜轻动!” 说话的正是顾命大臣之一,前圣帝祇褍的心腹幕僚——巫贤。他快步出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之色,声音恳切,“臣以为,平叛大任,需骁勇善战、经验丰富之将!臣愿举荐一人——镖旗将军古昊庭!”
巫贤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充满了对举荐之人的推崇:“古将军出身将门,久历沙场,曾于北疆镇压蛮族之乱,立下赫赫战功!其勇武过人,谋略深远,更兼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由古将军挂帅,统领三十万黑鳞卫南下平叛,定能摧枯拉朽,扫荡叛逆,不负陛下重托!定可马到成功,凯旋还朝!”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面色平静、垂目不语的古昊庭,又迅速收回。他心中盘算的,是前太子叛乱中,江侯一门立下保驾大功,风头无两,而自己这边却寸功未立。此次南兴叛乱,正是天赐良机!若能推举自己的密友古昊庭立下这平叛首功,不仅能分得泼天功劳,更能大大增强自己在朝中的话语权,压过江侯父子一头!
祇暄的目光落在巫贤身上。这位前朝老臣,心思深沉,她并非不知。但此刻,南境烽火告急,急需一员能征惯战的大将挂帅。古昊庭的名字她也听过,确是以勇武著称的悍将,在北疆颇有威名。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稳定军心,速派大将,压倒一切!
“好!”祇暄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声音带着帝王的金戈之气,“就依巫卿所言!擢升古昊庭为平叛大将军,授虎符,总领南征军事!即日起,点集三十万黑鳞卫精锐,克日南下,讨伐叛逆祇焪、卫驿!务必荡平荆城,剿灭叛军!凡叛军首恶,格杀勿论!朕在圣都,静候将军捷报!”
“臣!古昊庭!领旨谢恩!”
一声浑厚如闷雷的应答声响起。
只见武将队列中,一位身材魁梧、身着玄色重甲的中年将领大步流星地跨出。他面容刚毅,如同刀劈斧凿,浓眉如墨,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凛然威势。正是镖旗将军古昊庭。他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内侍总管魏忠小心翼翼捧来的、象征着帝国最高军事指挥权的鎏金虎符。
那虎符入手沉重冰凉,如同托起了半壁江山。
古昊庭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御座上的女帝,声音洪亮,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和无畏的豪情:“陛下放心!臣此去,定当竭尽肱骨之力,扫荡群贼!不破荆城,誓不还朝!必取祇焪、卫驿狗头,献于阙下!以报陛下圣恩,以正帝国纲纪!”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沙场悍将的铁血与自信。
祇暄看着殿下这位气势如虹的将军,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战意,心中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丝。她微微颔首:“朕,信你。望将军早日凯旋!”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山呼,声音在压抑的大殿里回荡,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未知。
退朝的钟声响起。古昊庭霍然起身,将那沉甸甸的虎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自己命运的权柄。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圣天殿那沉重的殿门,走向殿外刺目的天光。
圣都圛兴,这座帝国的心脏,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南境惊雷震得微微颤抖。战争的齿轮,随着古昊庭沉重的脚步,开始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短短三日,帝国庞大的战争机器被强行唤醒,爆发出惊人的效率。兵符所至,军令如山!
圣都以南,最大的黑鳞卫屯兵大营——圣骧大营。营门洞开,沉重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连绵不绝,响彻云霄。一队队、一列列身着玄色鳞甲的黑鳞卫士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撼动大地的闷雷,兵戈如林,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光。粮草辎重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吱呀作响的车轮声、驮马的嘶鸣声、军官粗犷的号令声,交织成一首宏大而悲怆的出征序曲。
点将台上,古昊庭身着玄甲,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狂舞。他按剑而立,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无边无际、沉默如山的黑色军阵。他高举手中的虎符,声如洪钟,传遍全场:
“奉天承运,圣帝诏曰!逆贼祇焪,祸乱南境,罪不容诛!我等奉旨讨逆,乃为帝国除奸,为陛下分忧!此去,当奋勇杀敌,荡平荆城!凡有功者,陛下不吝封侯之赏!凡怯战退缩者,立斩不赦!诸君,随我——南下平叛!建功立业!”
“杀!杀!杀!”
短暂的死寂后,三十万黑鳞卫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声浪直冲云霄,震散了天际的流云!巨大的杀气如同实质的飓风,席卷了整个校场!
“开拔!”古昊庭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
黑色的洪流开始涌动。前锋骑兵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如同一条巨大的黑龙,向着南方那已被烽烟染红的天空,奔腾而去。中军、后队,连绵不绝。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的滚动声,汇成一股碾碎一切的钢铁轰鸣。
古昊庭翻身上马,立于中军大纛之下。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圣都圛兴那巍峨的城墙和城中高耸入云、象征着帝国命脉的圛兴白塔。阳光照在塔身上,反射出圣洁而遥远的光芒。他的眼神复杂,有豪情,有凝重,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巨大使命压出的阴霾。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是什么。是女帝孤注一掷的希望,是帝国摇摇欲坠的尊严,更是无数人的性命和……巫贤大人殷切的期盼。他必须胜!也只能胜!
“驾!”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汇入了南下的滚滚洪流。
圣都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而前方,南方的天际,仿佛有更浓重的血色在等待着他们。平叛大军的旌旗在风中招展,如同指向地狱的利箭。帝国的命运,与这支钢铁洪流一起,驶入了充满杀伐与未知的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