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池拉着易枝芽往内屋走。门槛还没跨过去，易枝芽便迫不及待开口——在赤尾屿当了五年的哑巴，也不是说非得说话不可，而是有其他东西勾起了他的强烈兴趣，因为那里头有他喜欢的水：

“水晶宫是什么东西？”

“一个庞大且实力超群的武学世家，门下弟子数以万计。我爷爷说，水晶宫能以一己之力横扫整个大唐武林。”

“水上人家吗？”你横扫谁都跟我没关系。

“大沙漠里哪来的水上人家呀？一滴水没有。”

“那它凭什么用水取名字？”

“水晶不是水，就跟马虎一样，不是马也不是虎。”

“‘水晶’这俩字是连在一起的啊？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对双方都好，这边将一秋池气不哭了。擦干泪，捶捶背。她为易枝芽捶起了背：“谢谢小黑爷。”

又说：“改天我一定帮小黑爷挣一笔大钱。”

又问：“你恨我吗？”

易枝芽咧嘴一笑：“你一顿说，我该回哪一条？一条一条来。”

“谢谢小黑爷。”

“不用谢。”

“改天我一定帮小黑爷挣一笔大钱。”

“谢谢秋爷。”

“你恨我吗？”

“不恨。”

“你说，是不是妈祖让我遇见你的？”

“不是说不随便提她老人家了吗？”

“煽情嘛，不提她老人家，人家羞于启齿。”

“贼也懂得害臊吗？”

“人家是女孩子啦。”

“有可能。”

“什么有可能？”

“妈祖让你遇见我呀。”

“小黑爷说话的节奏，像鸡毛炒韭菜，”砰。一秋池给了人家心窝窝一拳，“乱七八糟。”

易枝芽反抗：“小姐姐就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又说：“她说听我说话，人会变聪明。”

一秋池怒了：“往后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她。”

“你别，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那也得看人。”

“不用看，她是我第一好的朋友，错不了。”

“我呢？”

“第二好。”

要不是应天慈及时进屋，醋大海一定发生海啸。应天慈将信交给她：“只有李腾空救得了应浜帮。”

又说：“每逢奇数年年关，她必回长安，借宿金仙观。如若错过，即时前往庐山凌云观。”

“爷爷不和我们一起走？红木楼灯亮着，咱过去将爹娘一起救下。小黑爷没问题的，他就是个神仙，一人就将一组五禽耍得跟猴似的。只要你们仨出去了，应浜帮更是有救了。”

“咱帮九百人命都在那神秘人手里把控着呢。他们因为遭受毒药掣肘，一个个被迫成为了走狗。他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咱是他们唯一的指望。若咱一走了之，他们必死无疑。你爹也断然不会离开，应浜帮是他的命根子，而九百帮徒是应浜帮的命根子。”

“爷爷是说，秋儿白忙活了？”

“不，秋儿能站在这里，就说明秋儿有多了不起了，所有的转机皆因秋儿的了不起而出现。走，找到李腾空。要救，九百人命一起救。”

“我不要。我只要爷爷，只要爹和娘。”一秋池情凄意切。

“应浜帮气数未尽，否则当年你就无法挣脱魔掌——你就是上苍留给我帮的气数，作为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幸运儿、苦命儿，你就是应浜帮的希望与未来。听话，我的孩子。”

“谨遵爷爷教诲。”一秋池再度跪地。

又问：“找到腾空道人后该怎么做？”

“一切问题都在信中。她会给你解药方子。”

“拿到解药方子后还是送到这里来吗？”

“不。送至永春女侠红群群手中即可。”

“她？”

“爷爷虽然不认识她，但她是爷爷一位朋友的好帮手。个中缘由往后有机会再解释。”

“秋儿一定做到。”

“神秘人手下有八大域外高手，日夜轮值巡逻，这个时间当又要返回软和庭了，再也耽搁不得。”应天慈又对易枝芽说：“再次感谢小英雄施以援手，老朽若能渡过此劫，定当图报。”

礼节就算了。易枝芽抓住机会，使劲朝着药柜里的七寸之水努嘴。应天慈稍稍一愣，但很快意会。他说：

“神秘人管它叫‘无毒’。他先是控制应浜帮，再掳掠天下各路名医至此，就是为了制作此药，想必大有图谋。这也是神秘人最为神秘的所在了。‘无毒’名善，但实为至毒。”

不对不对，意会错了。但易枝芽也没有一秋池那种巧手，不知该如何比划，急得龇牙咧嘴。

应天慈小心翼翼地问：“小英雄有何吩咐？”

“有话就说啊，你哑巴啊？”一秋池给了易枝芽一拳。

原来约定可以随时撕票。憋死小黑爷了。易枝芽脱口而出：“敢问神秘人是何方神圣？”

“你还是别说算了。”一秋池差点没吐血，“如果知道神秘人是何方神圣，那神秘人还是神秘人吗？”

别说就别说。还好听话，也还好牢记沙草寒的训诫：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否则不小心将自家姥爷捅出去了，《十八般江湖》一定要重新写过。他改口说：“行，改天我帮你们问问妈祖。”

应天慈被整蒙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秋池解释说：

“小黑爷跟爷爷一样都是天才，您是医学天才，他是武学天才。您说，天才都有缺陷，而缺陷表现在天才身上时显得尤为刺眼。”

应天慈闻言一笑，笑着一手一个将俩少年往门口推。一秋池的恋恋不舍再次以眼泪的形式体现出来。

但这一次是笑着落泪的。因为，这一次的“离家出走”，有了鲜明的目标，尽管前途未卜。

回到太乙山脚下的大道客栈时鸡鸣一片，而一秋池嘴里的大故事也浮现出了内容简介，一句话：

神秘人控制应浜帮，使其成为工具，以实现惊天计划。

虽然这么说有模棱两可之嫌，但具体的边边角角并不难想象。

而大故事里头，最让易枝芽感兴趣的当属应天慈的“活死人术”——神秘人侵占应浜帮，见势不妙的应天慈正是施以此术让一秋池当场死翘翘，继而葬于密道入口。此举不仅为应氏留住了血脉，更是增强了逃生密道的隐蔽性。不过也正因如此，让易枝芽产生了疑问：

“作为李腾空道人的启蒙老师，你爷爷的医术那么厉害，为什么拿神秘人的毒药一点办法没有？”

一秋池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对付毒药，我姥爷可能更有把握。”

“你姥爷是谁？”

“江仲逊。”

“他？北天慈南仲逊，左腾空右果老，医学界中铮铮佼佼，享誉世界。他是我爷爷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少女怀春，没想其他的，而是马上又说：“瞧瞧咱俩的缘分，好让人感动。”

“你家里的无毒就是我姥爷家的七寸之水。”

“你姥爷在哪？”少女情怀被冲垮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怎么会知道他在哪？”

“但愿他不是神秘人。”一秋池双手合十，“妈祖保佑。”

“他和你爷爷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一秋池兀自念叨：“不是，一定不是的。”

“当然不是了，朋友不会出卖朋友的。”

吃饭，洗澡，上床。一秋池趴在易枝芽胸口：

“小黑爷，你会帮我到最后吗？”

有啥说啥，易枝芽做到了。他说：“得看情况。我还得找人呢。都是朋友，先来后到，我答应沙婆婆在先。”

“知道了。”一秋池的情绪一落千丈。

“年关将至，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金仙观。但如果要去庐山，我就没有这个时间了。如果在龟峰鉴剑上找到希女子，我得将她送回石头岛。如果没找着，我得到别的地方接着找去，连着找三年。”

看着易枝芽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一秋池连恼的力气都没有，一头扎进被窝里。半晌，适才幽幽地说：

“小黑爷真的没看出我是女儿身吗？”

“看出来啦，扮得很像，见一个骗一个。”

“知道为何这么像吗？”一秋池耐心指引。

“你手巧。”

“再往深处想想。”

“你长得通俗，扮啥像啥。”

这下彻底忍不住了，“我原本就是女儿家。”一秋池大吼。让大道客栈的鸡又重新叫了一遍。

妈祖啊，大骗子现形啦。

震惊之下，易枝芽的反应却依然神速，逃命似的，绝世轻功花稼十彡舞本能施展，倏地飘了出去，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飘到与床同侧的墙角，龟缩不动。一秋池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小黑爷，你在哪儿？”

易枝芽不作声。一秋池又说：

“你跟你家小姐姐相处惯了，按理说不应当怕女人才对呀。”

对，你说得对，我不是怕女人，而是怕女人的“善变”。“从今往后，不许再变了。”易枝芽勇敢地来到了床前。

“我本来就不会变。”一秋池可怜兮兮地说，“是你太笨啦，红彦彦那么小的小丫头都看出来了。”

“我没往那地儿想。交朋友，谁管你是男是女。”

“猪。”一秋池骂了声，又缩回被窝：“上来，好好补一觉。明早进城找希女子去。龟峰鉴剑在即，各路人马都会提前到达。”

“秋爷的脾气有时候像小姐姐。”易枝芽像蛇一样地钻进被窝，“女人的脾气都大同小异吗？”

“别再提起那个狐狸精。”醋大海又涨潮了，激得帷帐翻涌。

你才是狐狸精，老子自己睡一头去。易枝芽“蹑手蹑脚”地往床对角钻去。一秋池伸脚就是一踹：

“回来。”

“不回。”

“想当初就是你硬逼着人家跟你一起睡的，而今我睡上瘾了。”

“……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

一秋池噗嗤一笑：“有个条件。”

“说。”

“过来躺我身边，我给你讲希女子的故事。”

好条件。最乐意听你讲故事了，你这方面的能力比妈祖还要强。易枝芽马上嘻嘻哈哈地钻过来：“是瞎编的那种，还是天生的？”

“小时候听爷爷讲的，也有近些年道听途说的。不知真假。”

“拣好玩的讲。”

“在她身上，就没有好玩的故事。”

“又是悲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