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爱人的手一样柔和。陈国定坐在电动轮椅上,完成每天的“晨运”。
这里是夏威夷的一家疗养院。白色的两层小楼,红色的瓦片屋顶,平坦的柏油小路,高大的热带植物,错落有致,不愧是上个世纪最著名的疗养圣地。
所谓的“晨运”,只不过是坐在电动轮椅上,围着白色小楼绕圈。陈国定不喜欢护理机器人推着他走,也不喜欢顺时钟绕圈。夕阳出来时,他会来到疗养院的尽头。坐在电动轮椅上,面朝大海,静静呆上半个时辰。天黑后,再次离开白色小楼,出来看天上的星星。入住疗养院一年半来都是如此。
他清楚记得为了住进来,还和儿女们生了一回气。最终孙女支持他——可能并不理解他。所以,他从旧金山来到这里。旧金山有更现代化的疗养院,这是儿女反对的原因。这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离家远行了。
他生于1943年,中国梅州松口镇。父亲给他起名国定,他想是希望国家安定、生活安定,这已无法向父亲问个究竟。但是,他们这一代人,前半生大多困苦流离。和家乡的大部分青年一样,第一次离家是为了不挨饿,趁着夜色乘船沿梅江转韩江出海,到南洋谋生。好不容易在印尼有了自己的商铺,却在1998年的夏天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带着家人辗转香港,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漂洋过海来到旧金山。第二次离家是为了活命。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跑远了。
“爷爷,你一定会好起来。”孙女陈若涵半蹲在病床旁。同样半蹲的还有他的大女儿,身后站着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小女儿,和他们的爱人、子女。在收到胰腺癌确诊通知后,一家人连夜从旧金山赶到夏威夷。
“我已经知足了,只是我想……”陈国定的嘴唇微微一颤,没有把话说出口。由于刚刚注射了盐酸吗啡注射液,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你想回老家吗?梅州老家吗?”靠他最近的陈若涵是爷爷带大,对他最了解。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以他的身体状况,飞到八千公里外的地方,太折腾了。
似乎感受到家人的为难,陈国定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哀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注意到爷爷表情的变化,陈若涵不忍心掐掉他的念头,问道:“爷爷,你想见什么呢?梅江?梅东桥吗?还是老家的房子?”她想自己飞一趟,把爷爷想见的东西用全息影像传送过来。
小时候,爷爷嘴边的童年趣事反复写进她的海马体:他和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梅江游泳,被干完农活回家的母亲拿着扁担赶上岸;不知疲倦地从梅东桥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走回这一头;夏天和奶奶在屋外纳凉,摇着蒲扇,抬头看满天繁星。阔别七十多年,肯定见不到旧时老家的样子,但现在他更想见一个人。
第二天,陈若涵坐上飞揭阳潮汕国际机场的航班。到达机场后,再乘车两个小时前往松口镇。沿途的风景怡人,汽车几乎是伴着碧绿的梅江水一路前行。真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难怪爷爷念念不忘。
无人驾驶出租车驶入镇里时已天黑。根据爷爷提供的地址,她找到了南上村的一处旧屋,但大门紧闭。咚咚咚。她敲了几下门,抖落少许尘土。没有人来开门,后退了几步,也没见楼上开灯。看来,这里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这时,电话铃响起,传来爸爸的声音:“若涵,到松口了吧?”
“到了。”
“找到林美婷奶奶的祖屋了吗?”
“找到了。”
“她不住那吧?”
“这里没有人住。”
“她应该在深圳,我查到她的住址了。”
“真的吗?我马上就去深圳。”
“你在松口住一晚,明天再出发吧。”
“你把定位发给我,我马上就过去。”
“你还是住一晚再出发吧。”
“不了,早点找到林奶奶,早点回去见爷爷。我叫出租车了,把定位发给我啊。”
陈若涵来不及好好打量爷爷长大的地方,趁着夜色赶往深圳。朗朗夜空,星星点点。在无人驾驶出租车上睡了三个半小时后,她突然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到深圳了吗?”
“是的,陈女士,我们已经进入深圳市。你刚刚看见路上的欢迎标语了吗?”无人驾驶出租车用标准的美式英语回答。
“什么?欢迎标语,我没有见到。”她一边回应一边抬升躺椅的高度。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和她离开松口镇时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恍如来到另一个世界。
她从小到大,来过中国不下十次,深圳算是她最熟悉的中国城市。在熟悉的酒店住上一宿,吃过早餐,她耐心等到八点,才混在住户中进入小区,坐电梯到十七层。
“没错了,1701。”她举起右手,却迟迟没有落在门上。一大早一个陌生人敲门,是不是过于轻率了?要不等主人出门,再跟她说明来意。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明朗的男声:“请问你找谁?”
“我……我找林美婷。”陈若涵转过身,慌乱中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回答。
“你找我奶奶有什么事?”
“我……我是替我爷爷来找她。”陈若涵的舌头像打了结。她可是从小学习板正的普通话,这时却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人讲中文。
“你爷爷?”陈若涵的回答显然出乎男子的意料。
“我爷爷叫陈国定,他是……”陈若涵突然发现面前的男子与爷爷有五六分相像,尤其是与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她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爷爷不会让她回来找私生子吧?
男子见陈若涵突然愣住,话像被冻在了嘴角,问道:“他是什么?”
陈若涵这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我爷爷从小在松口镇长大,和林美婷奶奶年轻时是好友。他现在身体不适,想与她见一面。”
苏一帆顿了顿,“我奶奶她住院了,我回来给她拿点东西。”
“她怎么了?”陈若涵紧张起来。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苏一帆一边回答一边打开房门。
“她没事吧?”
“还好,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你在沙发上坐一下。如果你想见她的话,等下和我一起去医院,但她不一定记得你爷爷。”
两人乘坐轨道交通前往医院。即便是无人驾驶汽车普及,城市早晚高峰的交通状况却没有如人们所愿大为改观,轨道交通仍是最便捷的交通方式。
当在住院大楼605房见到林美婷时,迎面而来是一脸笑容。“好小子,有女朋友了,也不告诉奶奶。”但好景不长,林美婷知道她的来意后,表情马上严肃起来。
“你不记得我爷爷吗?他叫陈国定,在松口镇出生……”陈若涵急着唤起林美婷的记忆。
“我年纪大了,好多都记不住了。”林美婷的双眼露出一丝倦意,“我困了,想睡一会。帆帆,你快回家吧,忙了一周了,周末好好休息。下午你妈会过来看我。”
在奶奶的催促下,苏一帆拉着陈若涵走出病房。陈若涵很沮丧,苏一帆安慰道:“我奶奶记忆力严重衰退。以前的事,几乎都记不住了。我正在想办法,相信可以恢复回来。”
陈若涵不好再坚持,这才想起一件事——她还没有自我介绍,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这世界上应该没有像她这么离谱的人吧?她笑了笑,“对了,我叫陈若涵。你叫什么帆呢?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好,我叫苏一帆。”苏一帆愣了一下。两人仿佛回到第一次见面,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过手后,苏一帆礼貌性地关心道:“你什么打算?回美国吗?”
“当然不是了。”
“留下来等我奶奶记起来吗?”
“你说对了。”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可能会很久。”
“那我也得等。不然,我爷爷怎么办?”
“好吧,你打算住哪里?医院旁边吗?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酒店。”
陈若涵摇摇头。
“深圳早晚高峰堵车,住太远不方便。”
“我知道。”
“那你住哪里?”
“当然是你家了。”
“我家?这怎么可能?”苏一帆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干脆,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自己一个人,和陌生女孩一起住,不方便。”
“我可能住一周,也可能一个月、二个月,甚至三个月。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只认识你,住你家最合适了。你忙工作的时候,我可以替你照顾奶奶。当然,我也省了住酒店的钱。”陈若涵说完得意地哈哈笑道,“这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