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中午，太阳像被谁故意调到了最大火力，贴着头顶炙烤。市实验的操场新刷了漆，红白交界线亮得晃眼，橡胶味蒸腾上来，混着青草被晒焦的涩味，像一锅刚开锅的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姜寻站在高一（4）班的方阵里，感觉自己的鞋底正一点点融化，脚掌几乎要和塑胶跑道黏在一起。
她不喜欢军训，也不喜欢夏天。夏天意味着母亲把空调温度开到二十六度，却仍嫌她练琴出汗；意味着每天清晨五点半被拖起来跑步，理由是“增强体质，免得又晕倒”。晕倒这个字眼，像贴在皮肤上的标签，撕也撕不掉。于是当教官喊着“站军姿二十分钟”时，姜寻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告诉全世界：她不会倒。
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在脖颈处汇成一条细流，像小蛇一样钻进领口。她眨了一下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便滚进眼眶，涩得发疼。周围的同学开始有了小动作——有人用指尖勾帽子，有人偷偷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姜寻没动，她盯着自己落在跑道上的影子，那团黑色被阳光压成薄片，薄得几乎透明。
“第三排左数第四名，出列！”
声音炸雷般劈下，队列瞬间安静。姜寻愣了半秒，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她迈出一步，帽檐被风掀起，碎发黏在额前，像一团被水浸湿又晒干的棉絮。
“姓名？”
“姜寻。”
“大点声！”
“姜——寻！”尾音劈叉，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尴尬的弧线。后排传来几声窃笑，像小石子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周教官皱了皱眉，指了指跑道：“纪律松散，跑三圈，立刻！”
姜寻没有争辩。她把马尾重新扎高，走进跑道。第一圈还算轻松，脚步像踩在弹簧上，节奏明快；第二圈开始，胸口仿佛塞进了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每一次呼吸都听见自己粗糙的喘息。太阳悬在头顶，像一面巨大的铜锣，敲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盯着前方白线，告诉自己再坚持十步，再十步就好。
然后，世界突然倾斜。
跑道在脚下塌陷，阳光碎成无数片光斑，像被砸碎的镜子。姜寻感觉身体轻了一下，接着重重地坠下去。她听见耳边有人喊“有人晕倒了”，声音却像从水底传来，隔着一层厚重的膜。意识即将熄灭的最后几秒，她看见一枚白色的纽扣在视野里晃动，第二颗，线头微松，像随时会掉落。
那只手就是在这个时候伸过来的。
并不用力，却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她即将着地的右臂。掌心干燥，带着微微的凉意，像一块从深井里捞出的玉。姜寻下意识抓住那片凉意，指尖碰到对方腕骨突出的棱角，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说：“别低头，呼吸，跟着我。”
她被迫抬头，看见一张被阳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的脸——少年帽檐下的眼睛弯成一条浅浅的月，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汗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托着她，像托住一只断线的风筝，脚步平稳地往树荫下走。姜寻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便彻底沉进了黑暗。
……
再睁眼时，世界已经换了颜色。刺鼻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她躺在医务室的白色床单上，头顶吊扇吱呀转动，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明晃晃的操场。一个穿迷彩衫的背影正俯身调点滴，袖口第二颗纽扣松垮垮地悬着，随时会坠。
“醒了？”少年没回头，声音却像穿过一层薄纱，轻轻落在她耳廓。他转过身，帽檐下的眼睛微微弯起，“医生说你低血糖，先别动。”
姜寻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冒烟。少年似乎早有准备，从床头拿起一瓶冰水，拧开瓶盖，却在递过来前停住——他犹豫了一秒，拿起一个杯子，往里面倒了一点，轻轻抿了一小口，确定温度不过冰，才重新递给她：“慢慢喝。”
那一刻，姜寻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击中，又迅速归于寂静。她接过水，指尖碰到对方掌心的薄茧，粗糙却温暖。瓶壁凝成的水珠滚落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像一枚不规则的印章。
“谢谢。”她声音沙哑，垂下眼，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少年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他的指尖掠过她手背，带着一点凉意，却留下一串隐秘的火苗，一路烧到耳根。
窗外，哨声再次响起，队列集合的口令远远传来。少年直起身，帽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转身要走，姜寻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一缕被风带起的空气。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某部机器被悄悄按下了暂停键。
医务室重新归于寂静。姜寻盯着天花板，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一下，又一下，像远处尚未结束的口号。她抬起手，发现那瓶冰水被贴了一张小小的绿色便利贴，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
【呼吸节奏：两步一吸，两步一呼。——S.Y.】
绿色的“��”后缀像一片叶子，轻轻落在她掌心。姜寻盯着那两个字母，忽然想起晕倒前看见的那枚纽扣——第二颗，线头微松，像随时会掉落，又像随时会被人重新缝紧。
她把便利贴撕下，对折，再对折，直到绿色被完全藏进白色。然后她坐起身，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渗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窗外，太阳已经西斜，操场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姜寻站在窗前，指尖摩挲着那枚被折成方块的便利贴。她不知道“S.Y.”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知道她的呼吸节奏。她只知道，这个夏天的长度，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
而那片绿色的叶子，正静静躺在她掌心，像一枚尚未启封的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