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
漫天的黄沙。
风卷着沙,沙裹着风,呜咽着,嘶吼着,扑打着玉门关那堵沉默而斑驳的土墙。墙这边,依稀还能嗅到一丝人间烟火气;墙那边,便是吞噬一切的瀚海。
死寂的瀚海。
李寻欢就站在这堵墙的缺口处。
像一尊被风沙打磨了千年的石像。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骆驼,驮着简单的行囊和一个磨得发亮、油润的旧皮酒囊,安静地立在他身后,仿佛也成了这苍茫背景的一部分。
青布长衫,玄色披风,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却过分苍白的下颌。还有,一双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
深邃。
平静。
平静得像古寺里千年不波的深潭,又像这瀚海深处最幽暗的渊薮。里面盛满了东西,却又似乎空空如也。看尽繁华,阅遍沧桑,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倦怠。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风更紧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
他迅速侧过身,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口。肩背在宽大的披风下剧烈地起伏,咳嗽声压抑而沉闷,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瞬间被呼啸的风沙撕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他放下手帕,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腰间一个陈旧的鹿皮囊。
囊中无它。
唯三柄飞刀。
薄,窄,冷。那是他唯一带走的“故人”。
中原的风月,江湖的恩怨,小李探花的盛名,连同那柄例不虚发的传奇……都已被他亲手埋葬在玉门关内厚重的黄尘之下。
如今,他只是李寻欢。一个寻路的旅人。一个咳嗽的过客。
驿站。
关外最后一点人烟。几间歪斜的土屋,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院。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酒气、牲口臊臭和汗酸味。
他牵着骆驼走进院子。
几道目光立刻像刀子一样剐了过来。
角落的阴影里,几条汉子。裹着头巾,皮袍油腻,腰挎弯刀。裸露的皮肤粗糙黝黑,嵌着风沙的颗粒。眼神如同饥饿的沙狼,凶狠,贪婪,带着赤裸裸的掠夺意味。为首的是个独眼龙,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从左额斜劈至嘴角,仅剩的独眼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李寻欢腰间那不起眼的皮囊和他苍白的脸上。
嘴角咧开,露出黄黑的牙齿。
“喂!”声音沙哑刺耳,像砂砾摩擦。“中原的雏儿?这可不是你绣花的地方!一个人?胆子喂了狼了?”旁边的汉子们发出一阵低沉的、野兽般的哄笑。
李寻欢像是没听见。
他解下骆驼,走到棚下,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条凳坐下。解下酒囊,拔开塞子。
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奇异地穿透了浑浊的空气,弥漫开来。
他对着囊口,浅浅啜了一口。
酒入喉,一线暖意压下喉头的痒意。动作从容,淡漠。仿佛周遭的恶意与喧嚣,不过是耳边掠过的几粒沙尘。
独眼龙——察哈台,被这彻底的漠视激怒了。他猛地站起,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带起一股腥风。沉重的脚步踩得地面微颤,走到李寻欢面前,阴影瞬间将对方吞没。
“聋了?还是吓破了胆?”他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木桌上!粗陶碗震得跳起老高。“爷跟你说话!值钱的玩意儿,交出来!再给爷磕三个响头,留你条贱命去喂秃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寻欢脸上。
周围的汉子们“唰”地围拢,手按刀柄,眼神凶戾,杀气如同实质的网,骤然收紧。
李寻欢终于抬起了头。
风帽下,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淡淡地扫了过来。
目光落在察哈台狰狞的脸上。
落在他按着刀柄、指节发白的手上。
落在他左肩那微微不自然、下意识绷紧的肌肉线条上。
最后,停在那只淬毒的独眼上。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一种悲悯的倦怠。
被这目光扫过,察哈台心头没来由地一寒,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那点凶戾竟被冻住了一瞬。
“看什么看!”他色厉内荏地咆哮,右手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光雪亮,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作势欲劈!同伙的刀也纷纷出鞘,寒光交织成网!
就在刀光即将触及李寻欢发梢的刹那!
他动了。
快!
快得如同鬼魅一闪!快得仿佛他从未动过!
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放下酒囊。捏着塞子的右手食指,只是那么轻轻巧巧地一弹!
“嗤——!”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锐响!
察哈台只觉得握刀的手腕猛地一麻,一股钻心剧痛瞬间炸开!仿佛被烧红的钢针贯穿!他惨叫一声,五指痉挛,那柄沉重的弯刀“哐当”一声,沉重地砸进脚下的尘土里!刀身上,赫然嵌着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深陷寸许!
同一刹那!
李寻欢左手在桌上一拂!
桌上几颗压桌布的卵石,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化作数道肉眼难辨的灰影,激射而出!
“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几乎连成一线!
围拢的汉子们膝盖、手腕、肩窝如遭重锤!剧痛伴随着力量的瞬间抽离!弯刀纷纷脱手,叮当落地!人像被割倒的麦子,踉跄跪倒,捂着伤处惨嚎翻滚!
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风沙永恒的呜咽。
李寻欢依旧坐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瞬从未发生。他又拿起酒囊,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然后,才看向捂着剧痛手腕、面无人色的察哈台。
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的刀,戾气缠身。左肩的旧箭伤,天阴风沙时,痛起来要命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的疲惫,“何必再添新伤,平白受苦?”
察哈台浑身剧震,独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左肩的旧伤!那是他深藏的秘密!每逢变天便痛入骨髓的秘密!这病恹恹的中原人……他如何知晓?那随手弹出的石子……那鬼魅般的动作……那洞穿一切的眼神……
寒意,毒蛇般从脚底窜上脊梁,瞬间冻结了血液!
这不是肥羊!这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走……快走!”察哈台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嘶哑地对着同样魂飞魄散的同伙吼道。他再不敢看李寻欢一眼,连滚爬爬,像被恶鬼追赶,仓皇无比地冲出驿站,一头扎进门外肆虐的黄沙中。其他汉子也挣扎爬起,连刀都顾不上捡,互相拖拽着,跌跌撞撞地逃了,留下一地狼藉。
小院死寂。
驿站的老板,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头,这才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着李寻欢,眼神如同仰望神祇,又像看着深渊。
李寻欢没有看他。
他系好酒囊,站起身。目光投向驿站外。
残阳如血,泼洒在无垠的沙海上。沙丘起伏,明暗交错,宛如巨兽静卧的嶙峋脊背,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那混沌的昏黄里。
苍茫。孤寂。吞噬一切的未知。
他牵起老骆驼的缰绳。
青衫玄影,缓缓步入那片熔金般的血色与无边的昏黄之中。身影在漫天风沙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却又坚韧得像一根刺破荒芜的孤竹。
咳嗽声,再次被风沙的呜咽吞没。
玉门关的轮廓,在身后暮色中沉沦。
前方,只有黄沙万里,星河低垂。
天地苍茫,唯余孤鸿一点,投向那无边的死寂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