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停了。
寒风从破碎的窗外灌入,屋内气温骤降。我听着他的话,血液一个劲儿往头顶冲——
大胡子身后的大衣镜映出我此刻的模样:道姑头,鹅蛋脸,鼻孔塞着纸巾,眼神倔强,却透着一股滑稽和狼狈。晃神两秒后,我重新坚定起来——你这连毛胡子,越说我不行,我偏要行,非要叫你这男儿知道厉害!
我刚要再踢他一脚,裴叔淡淡开口:“我确实是老了,死也就死了。可不像有些人,身后还有弟弟一家,弟弟有两个傻儿子,弟媳妇也瘫在床上……”
“裴万通你住口!”
大胡子像被裴叔轻飘飘一句话戳中了死穴,一口老血差点又喷出来。他捂住胸口强压下去,“你我不都一样出身?是,我家人遭妨害过得不好,你又好到哪去?你三个老婆、几个孩子,不全没了吗!”
见裴叔还要开口,大胡子生怕吃亏,抢着说:“但现在不一样!我徒弟就快出头——白泽悟性超群、智慧勇敢,年轻一代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你呢?靠裴良那个看着就不灵光的臭小子,还是眼前这个借光活着的阴人小丫头?”
嗬!
专挑人不爱听的是吧?
开始互相揭短了?
裴叔听罢反而笑了:“你真是大限将至、有眼无珠,见珠玉却当瓦砾。没错,我孙子裴良没有慧根,踏不了道。但你眼前这位,可不仅仅是阴人——”
他声音一沉,“我告诉你,这孩子是花神娘娘转世,有天生神力,可送童子,能驭万灵。日后我若有幸收她为徒,必将一身术法倾囊相授。假以时日,她的能力绝不会在四灵之下。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入我门下百无禁忌、无所束缚,术法只会比四灵更强。我曾经的侄子啊,可惜你快走了,看不到她起势的那天了。”
我心跳怦怦加快,要不是清楚裴叔在故意气他,差点就信了!
大胡子愣住了:“师叔,这阴人给您什么好处了?让您甘愿用命格护佑,还要把一身本事传给她?像她这种衰神,家里怕是早鸡飞狗跳、要钱没钱、苟延残喘了!您为什么不传给白泽?要是白泽得了您的真传,会记您一辈子好啊!”
看!
这位胡子哥说话非得捧一个踩一个。你家才苟延残喘呢!
我窝着火站在一旁,心里呐喊:裴叔,怼他!狠狠怼他!
“你这徒弟确实不错,若你心诚,倒也不是没得商量。”
我愣住了。
裴叔这话什么意思?松口了?
大胡子一喜:“师叔!我就知道您能权衡利弊!当年我师父说过,您裴万通不怕来人出言不逊,就怕来人藏着掖着!侄子我说话直,得罪的地方您别介意。只要您肯传授我徒儿摄雷术法,您说个数,我包您满意!让白泽拜您为干亲都行!”
“不必。”
裴叔微抬手,眼底暗光流动,“我不要钱,也不缺钱。在这山上,再多钱我也花不出去。若你真想我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立刻悉心传授。”
“行!”大胡子急不可耐,“您说什么要求?”
“金刚杵。”
裴叔话音一落,大胡子脸就僵了,像被点了穴,嘴角还诡异地抽着:“师叔,您要什么?”
“我想你听清楚了。”
裴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那是你的宝贝。只要你愿意割爱,一物换一术,我就没问题。”
金刚杵?
我微微蹙眉。那是什么?听名字……是佛门法器?
隐隐约约好像听说过。
不管那具体是什么,看大胡子那像吃了死孩子的脸色,也能猜出一二——肯定极其珍贵,他舍不得!
“师叔,您是故意的吧?”
憋了半天,大胡子才开口:“换一个,这是我留给白泽的。我还有别的……”
“不稀罕。”
裴叔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我就要金刚杵。我也想有个趁手法器传给我徒弟,这么好的东西,适合传家。”
“不行!!”大胡子手臂一挥,“金刚杵没得商量!”
他突然想到什么,嗤笑一声:“行,我明白了。师叔,您这是变着法儿为难我!可您要知道,这金刚杵随我一路伏魔降怨、灵气逼人。它的主人必是高手才配得上!我传给白泽,是因他合适、镇得住。您传给谁?这小阴人镇得住吗?怕是她碰一下就会浑身发软、鼻血横流!”
嘿!
我这小暴脾气!
有本事你拿出来让我碰一下,看我流不流鼻血!
流了也是我出的汗——红汗!
当然,我也就在心里喊喊。眼前这局面,还是别插话为好,怕给裴叔丢面儿。
“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保不齐你的金刚杵日后还会帮到她。”
裴叔直视大胡子,“别一口一个阴人。如今的她,像个没水的空杯子——我装进什么,她就拥有什么。五雷掌我会,摄雷术我也会,能攻能御。世间术法门类你随便提,我裴万通都能让你开眼。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儿:只要这孩子灵悟慧根一齐,我必辅佐她得道登顶、大显神威。记住,师叔面前,你永远都是侄子。”
“……”
我傻了。
又有点飘了。
默默提醒自己淡定。裴叔是故意气他,我要当真,回头准被磕碜得找地缝钻。
大胡子被噎得悻悻点头:“好,我明白了。可踏道最要紧的一条是灵悟慧根,二者缺一不可。但愿您这阴人丫头有那造化,别让您死不瞑目!”
说完他就要走。我往旁边一挪,挡在他身前。大胡子瞪圆了眼:“你做什么?别以为裴万通护着你我就不能收拾你!惹到我你没好果子吃!”
看,急了。
道法没斗过裴叔,骂也没骂赢,想学人本事,还舍不得老婆本。
也就只能跟我这小孩儿耍横了。
我无奈地看着他:“你拉链开了。”
??!
大胡子本能地朝裤腰看去,又瞪我:“胡说八道什么!”
我指了指他吐的那摊黑血:“你挎包拉链开了,刚才吐血时手机掉出来了,被我不小心踩碎了……”
大胡子一低头,这才看见手机已在黑血中“阵亡”了!
屏幕碎得像烟花。
没办法,我刚才耳朵嗡嗡的,身子一晃,就踩上去了。
“大胡子哥,抱歉。”
我努力显得诚恳,“你也知道,我是阴人,衰神。你碰到我,倒霉都没地儿说理。知道你要走了,我很难过。希望你徒弟好好发送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忙吹个唢呐、拉个二胡,送你一路好走。”
大胡子咬牙切齿,从包里翻出块红布,隔着手包起手机,生怕沾上我的晦气:“咱们就看十年后,我白泽什么成就,你这丫头是否还活着!”
说完,他大步迈出去:“白泽!跟为师回家!世间术法万千,摄雷术不学也罢!”
我目送他离开,直觉他脚步虚浮——内伤了。但人家气质在那,喊声还有回音。要不是裴叔说他快走了,我真一点看不出来。
走到院中,大胡子的徒弟迎上前,似在询问他是否无恙。大胡子一摆手,白泽眼底担忧才褪去,唇角扬起时,酒窝依旧醒目。
哎呀。
我心里感叹:有酒窝真好,笑起来亲切又温暖。
咱审美标准就定这儿了。
界限就是温暖。
就冲白泽有俩酒窝,我立马把他划进“好看”那拨人里。
可惜呀。
他是大胡子的徒弟。
白好看了。
待师徒二人出院门,我收回视线,听裴叔咳嗽,赶紧拉窗帘挡风。
“裴叔,您没事吧?”
这几天下雪,裴叔就有些伤风,刚才还和大胡子斗法,不知吃不吃得消。
说实在的,我总觉裴叔体弱和借我命格有关。以前不清楚也就罢了,裴叔嘴还硬,属于你没见他喝药,他就不承认有病那类。可如今我知道裴叔付出了什么,总会心疼,也暗怪自己进步太慢。
“没事。”
裴叔笑了笑,一说话鼻音更重了,“你这丫头,以后可别再冲动了。”
“我冲动啥了?”
踢人了?
我“哦”了一声:“谁让他对您不敬的?该踢!”
大胡子对裴叔不敬,就相当于对我亲爹不敬。踢他一脚都是轻的!
“你就不怕他报复?”裴叔笑着看我,“那个人,心眼可小。”
“会吗?”
我真紧张起来,“裴叔,他以后不会让那个白泽来找我麻烦吧?”
那酒窝小哥可是会五雷掌的啊!
裴叔眉眼一弯:“哟,怕了?”
我没接话。
稍稍……有那么点怂。
“放心吧,逗你的。”
裴叔笑意温和,“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早先我和他师父是师兄弟,彼此知根知底。他是人之将死,想给徒弟多留条路。今天我让他颜面尽失,在他徒弟面前,他只会一语带过,不会详说。做师父的,谁会在徒弟面前揭自己的短?”
我无声撇嘴:您不就揭了?
再一想也是。不说我还不是裴叔徒弟,裴叔本就不按常理出牌。
你要跟他玩斗地主,他上来就明牌,吓你一跳,以为他两王四个二全有。结果一看,就俩顺子。回头你问他这牌明啥,人家告诉你:要的就是气势。
裴叔没在意我溜号,平声继续:“更何况,他徒弟有更大的劫要渡。最棘手的是那个青龙。我们和他,日后只会是陌路,没什么牵扯。”
“青龙?”
我皱眉,“裴叔,他那徒弟白泽,真会去杀青龙吗?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
“你知道青龙是谁?住哪?今年多大?”
我摇头。
“你怎么提醒?‘有个人要杀你’?什么时候杀?怎么杀?”
裴叔反问,“青龙会信吗?信了又怎么做?别的我不知道,但青龙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星宿带的。你让青龙反杀吗?”
“这个……”
给我问住了。
一问三不知。
“再说,你怎么知道白泽就会听话去杀青龙?那是个人,二十岁的成年人。他师父一死,路就得自己走。一念起杀心,一念又会起善心。人世最多的就是变数。这种还没准的事,外人一搅和反而复杂了。”
裴叔声调淡下来:“况且,那是青龙,是谁随随便便就能杀的吗?方栩栩,你有空还是多担心自己。你可不是青龙,跟四灵不沾边,不但没星耀护佑,还有人正撵着你屁股要你命呢。真要死起来,你得死前头。”
“方栩栩,你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有闲心担心地主家孩子饿不饿着?”
我没声了。
掰扯起来,我确实比青龙惨。
至少白泽还没去找她,她还能安稳过日子。
我这边水深火热,死了还买一赠一。
白搭一个裴叔。
见我不吭声,裴叔看我的眼神深了些:“不过他来这一趟,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啥事?”
我脑子一转,“您不会又嫌弃我,看大胡子没收成青龙,您要去收吧?”
明摆着的嘛。
大胡子那意思不就是青龙最好,他没收到,捡漏收了白泽。
算出白泽日后被压一头,他才让裴叔想办法破。裴叔说破不了,他不愿空手走,想学个术法,被裴叔怼得灰头土脸,这才开始指桑骂槐、出言不逊。
“你这小心思,想得倒远。”
裴叔笑着摇头,“早跟你说过,四灵自出生就有师父教化,或是人,或是神,以保证正念坚定。人家口号都喊得响亮又崇高。我见过这类同道,穷得叮当响,还提着命跟邪祟斗。问就一句:‘谋正道,为苍生’。”
“我年轻时真看不上,觉得他们特虚伪。自己都顾不好,为哪门子苍生?后来我突然懂了——是我们太俗了。觉得自己聪明,有术法,能手眼通天,普天之下谁能奈我何?”
“可遇到真正良善无私的术士时,那就像一面镜子,照见我心里的阴暗。我迫切要证明世间没有真正的良善,他们踏道和我一样,有所图。我骂他们装腔作势、欺瞒神明……直到我看见有人二十岁踏道,七十岁终老,五十年间,从未贪图一功一名。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裴叔面色凝重了几分,“我知道,我不懂真正的善,所以狭隘地去定义它,定义所有人。若一个人假装善良,他出世就善,死前仍善,一生磨难重重,却未丧失半分本心——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哪怕他虚伪,也是从一而终的虚伪。我俗,却做不到从一而终的俗。不仅做不到,还要披上圣人外衣,摆出看透一切的嘴脸点评世人。我配吗?”
我怔怔看他:“裴叔,您眼睛红了。”
裴叔没回话,唇角兀自一扬:“扯远了,你还不懂。”
“我好像能懂点儿。”
我看着他,“用我二哥的话说,您以前总干‘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儿。”
裴叔哑然:“你……”
“中心思想是做人要表里如一!”
我赶紧找补,怕说错话,“要做好人就做到底,不能一会儿坏一会儿好。做坏人时觉得好人虚伪,做好人时觉得坏人可恨。裴叔,您心里矛盾。我觉得您没必要想这些,您现在这样就很好,知错就改是好孩子。我奶说,脚尖长在前面,就是让人往前走、向前看的。您别总自我拷问,容易给自己问懵了。”
“噗嗤。”
裴叔笑出声,“对,脚尖在前。话说回来,我刚指的是别的事。”
“那他提醒您……”
话题岔太远,我拽回来有点费劲,“是指摄雷术法吗?裴叔,您的摄雷术法是哪种?还有五雷掌……书上都没写全。”
“摄雷术法是统称。‘摄’,指的是收摄、破除一切邪法。”
裴叔看向我,“你可以理解它是抵御五雷掌的。最高境界,摄来便可为我所用。”
“这么神?!”
我眼前一亮,“那不就是吸星大法嘛!”
裴叔略显无奈:“虽摄来可己用,但要求术士本身已达运用自如的高度。否则随意摄取,反受其殃。术法多强,反噬多凶。能力不够时,万不可用。道术之路,绝无捷径。”
我“哦”了一声,有点小失落。搞不好就成七伤拳了。
本来还想,实在不行就让裴叔把这招教我。
出门随便摄:哎你这术法好,我摄!那个术法妙,我再摄!
哇,那得多爽。
“方栩栩,你无端傻笑什么。”
“啊?”
我回过神,真是被裴良传染了。拿下鼻子上的纸巾,“我就是做做白日梦。裴叔,我知道我和四灵差距大,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比过大胡子徒弟,但我会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加油!”
裴叔叹口气,笑得一脸无奈:“方栩栩,你听了半天,却没抓住重点。那个白泽,他为什么所困?”
“好像是……情劫吧。”
我想了想,“您不是说,他这情劫很厉害,挣脱不出吗?”
以后他会喜欢上青龙?那还要杀对方?
我越想越乱,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没心情琢磨。
“是‘情’字很厉害。”
裴叔强调,眼神凌厉,“情能杀人与无形,护人与无影。”
他眼神让我害怕,后退一步:“裴叔,到底是杀人还是护人?”
“杀的是起杀心的人,护的是让他动情的人。”
“哦。”我作大彻大悟状,“没听懂。”
裴叔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没事了。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流点鼻血只当去火。
更通气儿了。
“没事就去忙你的吧。”
我“哦”了一声,刚要走,又想起一茬:“裴叔,要是大胡子真愿意把金刚杵给您,您真会把摄雷术法传给他徒弟吗?”
裴叔直看着我:“你猜?”
“我猜您不能。”
我老实回,“您会拿了宝贝私吞不认账。”
裴叔笑起来,脸上刀疤都明媚了:“方栩栩,谢谢你。踢人不对,但我谢谢你——你踢他屁股这一下,够我乐几年了。”
我怔了怔,嘴角跟着扬起来。这人!
走出门,我又探头进来:“裴叔,雪停了,我一会儿想下山。您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我买来晚上做。”
“没有。”
“那我下山要是遇到偷我命格的人,您有劲儿让我‘观师默相’吗?”
“裴某求之不得。”
我“哦”了一声:“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裴叔,吴问是谁?是您徒弟吗?大徒弟还是二徒弟?他很厉害?”
“看我的口型。”
裴叔脸冲我,嘴唇撅起。那字还没发出,我就“好嘞!”一声闪了!
惹不起啊惹不起。
都是我活爹。
回过神我想,是不是得去找许姨?窗户玻璃得安上啊。
先去厨房拿拖把。地上血太碍眼,得拖干净。
裴叔嫌我进进出出烦了,眼神一扫,我赶紧给嘴巴做拉链动作,熟练地拖起地!
裴叔失笑,垂眼继续看书。
我一边拖地一边走神:学道这东西真得身体好,动不动吐血谁受得了。
“裴先生!这玻璃怎么回事儿!啊?!我说一百八十遍了!你斗法就斗法!别弄碎窗户!”
许姨直接在院里骂开了,“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玻璃不是钱买的啊!你一年要碎多少块?!不能去外面比划吗?这不是你家啊!你有能耐去他家碎玻璃啊!是不是非气死我你们就开心啦!奶奶的!冻死你得啦!!”
我闷头加速拖地,偷瞄裴叔若无其事看书,完全不理许姨叫骂。我不敢多问,干完活收拾收拾就溜。按经验,许姨起码得骂到玻璃安完,保不齐还得拿裴良撒气。咱惹不起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