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牙往前游,墨玄的重量压在我背上,他的呼吸若有若无地贴着我后颈。秦屿的手还抓着我腰间的布料,可力道已经松了,像是随时会滑脱。我没敢回头,怕一看就停步——他掌心那片金纹还在动,像活物一样缓缓旋转。
“别松手。”我哑着嗓子说,“再撑一会儿。”
他没应,但我感觉到他手指又收紧了些。
胎记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一阵阵发烫,像是有人拿火钳在皮下烙印。眼前不断闪出碎片画面:一座石殿,血顺着台阶往下流;一只女人的手伸向我,腕上戴着半截玉镯;还有剑光,刺穿胸膛的那一刻,风突然停了。
我甩了甩头,把那些东西赶出去。
这不是现在该看的。
我们得先离开这片死水。
可前方的海面忽然变了。
原本凝滞不动的黑水,像被什么力量推着,一点点平铺成镜面。我游近时,看见水面倒映出来的不是我们三人,而是一个个重叠的身影——全是我。
有的穿着粗麻孝服,躺在棺材里闭着眼;
有的跪在雨中,手里攥着断掉的玉佩;
还有一个,披着红嫁衣,脖子上缠着白绫,脚尖刚刚离地……
每一世,我都死得不一样。
“沈清璃。”秦屿突然叫我,声音很轻,“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说,“都是我。”
话音刚落,镜面猛地一颤,一道无形的力道从水中伸出,直冲我眉心。我本能想躲,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像是被抽成了丝,一点一点往那镜子里拽。
我知道这不对劲。
可我也知道,不能硬抗。
如果这是召见,那就进去看看。
我松开了对现实的掌控,任由那股力量把我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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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时,我已经不在海底了。
脚下是焦裂的土地,天空灰黄,没有日月,只有远处一道巨大的裂缝横贯天地,像是大地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风里带着铁锈和腐草的味道,吹得人喉咙发干。
“欢迎回来。”一个声音响起。
我猛地转身。
她站在三步之外,一身素白衣裙,左半张脸美得惊人,眉如远山,唇若点朱,眼里含着泪光。可右半边……皮肉塌陷,露出森白的骨,几只虫子从耳垂爬进爬出,嘴角裂到耳根,却还能笑。
“你是谁?”我问。
“我是幽荧。”她抬起手,指尖抚过自己溃烂的脸颊,“也是你前八位姐姐们口中的‘邪神’。”
我没动。
她笑了:“你不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胎记会回应我的召唤?为什么你每死一次,魂魄都会回到这里?我不是邪,我是被钉在历史背面的人。”
“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恨墨玄?”我盯着她。
“恨?”她摇头,眼泪从完好的左眼滑下,“我不需要你恨他。我要你亲眼看看,他是怎么亲手把我变成祭品的。”
她抬手一挥。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千年前的画面浮现眼前——
一座高台立于荒原之上,四周插满黑色长幡。风卷着沙砾打在石碑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个身穿玄甲的男人走上祭坛,背影挺拔冷峻。他手中握着一柄金色长剑,剑身流动着龙鳞般的纹路。
是他。
墨玄。
祭坛中央绑着一名女子,白衣如雪,正是眼前幽荧的完整模样。她没有挣扎,只是望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能化冰。
“你要做了?”她问他。
他点头,声音低沉:“镇幽荧,护苍生。”
她笑了:“那你记住,今日之痛,来日必还。”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无波澜。举剑,贯穿。
那一剑,正中心脏。
鲜血顺着剑槽流下,在剑身上汇成六个字的铭文——镇幽荧,护苍生。
我喉咙一紧。
“所以……”我声音发涩,“每一次轮回,都是他杀你?”
“是。”幽荧站到我身边,腐烂的脸几乎贴上我的耳朵,“他为了守住人间气运,拆了我的骨,炼了我的魂,铸成那把龙鳞剑。我的灵识散入地脉,成了你们口中的‘邪祟’。可若没有我,地脉早崩,九州陆沉。”
我看着那幅画面反复回放——他刺出那一剑时,眼角有血滑落。
不是汗,是血。
“他流泪了。”我说。
“可他还是杀了我。”幽荧转头看我,“你说,谁才是恶?谁才是错?”
我答不上来。
记忆回廊开始震动,地面裂开细缝,黑雾从底下涌出。耳边响起无数哭声,是那八个“我”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压过来:
“他是刽子手……杀了她……取代她……带她走的是谎言……留下的是罪……”
我捂住耳朵,可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
他们说得好像都对。
可我又想起墨玄昏迷前那句低语——“别碰船……他们会抢她。”
抢?
不是接引,是争夺?
我猛地抬头:“如果你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借九阴转生祭重生?如果你真想解脱,为什么还要引我到这里?”
幽荧的表情顿住了。
风忽然停了。
她脸上的蛆虫也不动了。
良久,她轻轻笑了,那笑容竟透出几分凄艳。
“因为我想看看……”她低声说,“这一次,他会不会为你破戒。”
“破什么戒?”
“杀我之后,他曾立誓——永不再动情,永不再为一人违逆天命。”她一步步逼近,“可他对你的执念,比我对他的恨还深。哪怕轮回九次,他记得的始终是你。哪怕明知你是容器,他也一次次把你救回来。”
我心跳漏了一拍。
“所以他宁愿自己堕入深渊,也要让你活着?”
“不是让你活着。”幽荧伸手点向我心口,“是让你不是我。”
我怔住。
“他怕的从来不是我复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怕你变成第二个我——被信仰背叛,被至亲所杀,最后连怨都不敢怨一句。”
我张了嘴,却发不出声。
远处的天空轰然炸裂,一道金光划破灰幕,像是某种力量正在逼近。记忆回廊剧烈摇晃,地面崩裂,那些前世死亡的画面全都碎了,化作飞灰。
幽荧退后一步,脸上腐肉开始脱落,露出整张森然白骨。
“时间到了。”她说,“他们快醒了。”
“谁?”
她没回答,只是抬起骨手,指向我身后。
我转头。
只见虚空之中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正是墨玄,但又不像。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手中握剑,面前跪着一个人。
是我。
第九世的我,满脸是血,求他放过我。
可他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斩下。
画面戛然而止。
“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幽荧的声音忽远忽近,“但你感受到的痛,是真的。”
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靠近,只剩白骨的嘴贴近我耳边。
“留下来。”
“和我一起……毁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猛地将我往后一扯。
意识瞬间被撕开两半。
一边是记忆回廊的灰天裂地,一边是冰冷海水灌入口鼻。
我呛了一下,睁开眼。
秦屿正死死抓着我的手腕,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醒过来!你刚才……整个人都僵了!”
我大口喘气,发现自己还在海中,墨玄仍趴在我背上,体温低得吓人。
可刚才的一切……那么真实。
幽荧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毁了他。
可我真的能下手吗?
我低头看向墨玄苍白的脸,他的嘴唇已经泛青,契约纹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就在这时,他胸前那道伤痕忽然渗出一丝金血。
血滴入海,却没有散开。
而是悬浮在我面前,慢慢凝成一个字——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