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色点名】
傍晚六点，暑气仍未散尽。二连被拉到足球场中央，草坪被一天的日晒烤得发软，踩上去像踩在巨大的橡皮擦上，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胶印。天边残留着橘红的霞，像一条不小心打翻的颜料带，从教学楼顶端一路淌到看台。
姜寻站在女生队列倒数第二排，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口令回声。她低着头，用鞋尖蹭着草根，心里还在回放下午那场尴尬——雨幕里，沈予把伞塞进她掌心后转身就跑，袖口的那枚纽扣在雨线里晃了一下，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而现在，那把刻了“S.Y.”的折叠伞正躺在她的书包侧袋，伞骨冰凉，提醒她：有些东西，一旦接受，就再难原路退回。
——
“今晚第一次晚点名，据说校领导也要来巡视，都给我打起精神！”周教官背手跨立，声音压得很低，却足以让队伍瞬间绷紧。
学生们小声议论：
“会不会点出迟到早退的？”
“我听说要点名确认‘那位’的身份……”
“那位？校长公子？”
窃窃私语像风掠过草尖，掀起一阵看不见的波浪。姜寻把帽檐压低，遮住了微微蹙起的眉。她也想知道，那个在雨幕里递伞、在跑道上托住她手肘的人，究竟是不是传言中的“沈”姓少年。可潜意识里，她又害怕答案坐实——如果真的是，她就得把“身份差距”这四个字，亲手写进自己的字典，再用红笔圈出警戒线。
——
七点整，足球场大灯亮起，白光像一把巨斧，把黄昏劈成两半。二连排面被拉得笔直，影子投在草坪上，像一排被拉长的省略号。
周教官站在看台台阶上，手中拿着一本厚实的点名册，封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塑料光泽。
“按照班级顺序，逐一点名——应到六十人，实到六十人，迟到零人，缺席零人！”
他翻开第一页，钢笔在纸面上划出沙沙声，像蚕食桑叶。
“陈柏宇——”
“到！”
“林笙——”
“到！”
……
声音此起彼伏，被大灯烤得发干。姜寻盯着地面，心跳却随着一个个名字逐渐加快——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正被那些音节一点点拉紧。
直到——
“沈予——”
清冽的嗓音从男生队列末尾传来，像一块冰落进沸水里：“到！”
姜寻的耳膜“嗡”的一声。她猛地抬头，视线越过一排排迷彩帽，准确地捕捉到那道背影：肩线笔直，袖口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第二颗纽扣端端正正缝着，却仍留着一截短短的线头——那是她亲手缝回去的证据。
“沈予”两个字，在周教官的点名册上被钢笔写得遒劲有力，像一枚印章，重重盖在她心上。
原来，真的是他。
点名声还在继续，姜寻却听不见了。她的世界仿佛被单独调低了音量，只剩下心跳鼓噪——一下、两下，像远处尚未结束的口号。
她看见沈予微微侧头，帽檐下的眼睛掠过人群，准确无误地与她对视。只是一秒，他却轻轻弯了一下眼角，像在对她说：别惊讶，是我。
姜寻慌忙别开眼，指尖无意识地攥住裤缝，布料被捏出潮湿的褶皱。她想起主席台上穿白衬衫的校长，想起贴吧里“001”车牌的帖子，想起母亲那句“离特权远一点”——所有警告在这一刻汇成细小的针，一齐扎向她的神经。
可偏偏，她掌心里还留着那截线头的触感，柔软、温暖，与理智背道而驰。
————————————————
点名结束，看台后方走出几位校领导。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一身藏青西装，鬓角花白，身形笔直——正是校长沈文修。
“同学们辛苦了！”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低沉而温和，像夜色里缓缓升起的月光，“希望大家在军训里学会坚持，也学会相互帮助。”
掌声雷动。姜寻却僵在原地，她看见沈校长目光掠过连队，在男生排尾稍稍停顿，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是父亲看向儿子时，才会有的克制微笑。
那个微笑很轻，轻到只有有心人才能捕捉，却在姜寻心里掀起惊涛：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不只是跑道两圈，还有主席台到普通队列之间，那道无法丈量的鸿沟。
为什么偏偏是“他”？
—————————————————
领导离开后，周教官宣布解散。人群如潮水般四散，沈予却被班主任叫住，低声交谈几句后，转身朝看台走去——那里，沈校长仍在与总教官说话，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高处的阶梯。
姜寻站在原地，看着沈予一步步走上台阶，背影逐渐与那条影子重合。
叶舟凑过来，小声嘀咕：“瞧见没？父子同框，实锤了。”
姜寻没回答，她低头解开书包侧袋，指尖触到那把刻了“S.Y.”的折叠伞。伞骨冰凉，却在这一刻烫得她几乎拿不住。
夜风掠过足球场，草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问：要继续靠近吗？还是趁线头未断，及时转身？
她抬头，看台顶端已空无一人，只剩那道被拉长的影子，在灯光尽头轻轻摇晃，像一条尚未收口的缝——
而缝的另一边，是写满“沈予”两个字的夜空，星光稀薄，却足以引人心跳脱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