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地看着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的M,脑海里再次浮想起各种各样当年的事情。
记忆像是一部老电影,再次被翻找出来重新播放。
很快记忆被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广播声打断,检票进站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早就在那里排成长队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终于要再次开始北京之旅了。
突然间想起来当年M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辈子不想一直呆在北京,看来她最终并没能如愿,她还是没有离开过北京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
再次质问着自己这样跟着她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是为了看看她现在的生活,这些东西对自己真的有意义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早已都是既成的事实,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实。
跟着M随着流动的人群通过那个进站口,然后一路尾随着她走过一段天桥又爬下一段楼梯。好几辆看上去崭新的火车就安安静静地横卧在铁轨上,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外表的颜色有些区别罢了。
又一路尾随着M沿着一列长长的火车车厢走了一段距离,差不多在火车中段的位置跟着她上车进入其中的一节车厢。
车厢里已经坐了很多人。这不是一辆首发车,而是一辆过站车。这个城市基本上都是这种过站车,真正首发的只有一些短途车,像这样的长途车基本上都是过站车。
M在车厢中段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两人位的位置,她的位置靠着窗。旁边的位置已经坐了人,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但其实也不算年轻了,估计也有三十出头了。
和M相对的那个位置也坐着一个女人,更加的年轻,一身潮流的打扮,像是个学生,或者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
这个女人旁边靠近走廊的那个位置还空着,于是就先坐了下来,和M斜对着。
M在那里坐下来后就好像把自己完全固定在了位置上一样一动都没有动过。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一直侧向外面,像是在看着车窗外面,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周围的一切好像根本与她无关一样,她用一种静默的力量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很快火车动了起来,车窗外两侧的那些建筑开始慢慢向后移动了起来。
还有上车没找到位置的人不时经过,没过多久,一个男人走到自己跟前停了下来,显然这个位置是他的,于是就只能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
这时车窗外两侧的那些建筑已经被快速抛向身后了,慢慢的建筑物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不再是成片成片或高或低的房子了,眼前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房子了,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很快的,车厢内的广播再次响起,预报着这趟列车的行程。
晚上八点不到就能到达北京,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到了。
算起来七个小时都不到就能到达北京,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车厢内的人大部分都已经低着头摆弄起了手机。独自出门的也好,结伴同行的也好,现在手机才是人们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车厢内根本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吵杂声,人人都低着头摆弄着手机自顾不暇。
M从上来后就一直默默坐在那里,她的身体一动都没有动过,她任何事情都不做,就只是这样默默地坐着。
靠着别人位置的椅背站在走廊的过道上,视线基本上没有离开过M。
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现在心里在作何感想,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现在这样看着她,过去的那些事情慢慢又变得清晰起来了。
各种各样的场景继续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那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是被唤醒了一样,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记起来的事情居然会有这么多。
当火车又开了一段距离后,终于看到M把头转了过来。
有一辆售卖东西的推车一路吆喝着从车厢那头过来,当推车刚好经过的时候M问服务员要了一瓶水,她打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就把那瓶水放在桌上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但很快她就从那里站了起来,她从身旁的那个女人边上挤出来向着车厢一头走去。
跟着她走过去,看着她走到车厢的尽头然后打开旁边厕所的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再过去点就是车厢的连接处,那里两侧都有一块空着的区域,一边没有人,另一边有一个刚刚打完电话的男人靠在那里低着头摆弄手机。
于是就站到没有人的那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M进去的那个厕所的门。右手边有一个小窗,如摊开来的报纸大小的车窗显现着外面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平原,大片大片的农田,在这些农田之间偶尔零星点缀着些村落、建筑、道路以及河流和水塘。
一直站在那里等待M从里面出来,但好长时间过去了那扇门都没有打开,期间有人试图打开那扇门想上厕所,但很快就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后来终于看到那扇门被打开,M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时她终于把那副墨镜又摘了下来。她出来后先是看了看车厢那头,但很快又把头转过来看向这边,看上去她似乎并没有马上回到车厢座位那边去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向着自己站立的这边走了过来。
看到她的脸明显用水清洗过了。
在厕所里那么长的时间,她是不是哭过了?
看样子像是哭过了。
走过来后M就一直站在那块小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窗外面。
事隔这么多年后,想不到她居然还会为自己流泪。
其实有什么必要呢,根本就不值得为自己流泪。
如果没记错的话,相恋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下半学期了,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年多点而已。
就那么点时间而已,又能有多少刻骨铭心的东西呢?
靠在那里,一直看着她的侧脸。
这张多年前在自己脑海中早已模糊的脸此刻就近在眼前,这张脸后来也曾无数次想起过。这张脸此刻明显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早有了明显的皱纹,但现在却能清晰想起来她以前年轻时的样子了,不同年龄的同一张脸像是变魔术一样重叠在了一起。时间像是变长了,又像是缩短了。
如果换作是自己,会不会为她如此伤心呢,会不会为她流泪?
会不会这样千里迢迢赶过去就为了看她最后一眼?
应该是不会的。
显然是不会的。
自己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用深浅来作比较的话,显然M对自己的感情要更深一些。
那时候就算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其实也可以好好跟她说的,两个人的事情也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就算暂时分开,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而已。
就像她好几次提及的以后不想继续呆在北京,显然是有所指的,显然是一种暗示。
那时回来以后有长达一两年的时间还是偶尔能收到她寄过来的信,虽然那时自己已经去了广州,但完全可以让父母把那些信转寄过去然后继续和她保持联系。
后来又从广州回来,那些信也拆开看了,那时其实也可以和她恢复通信的。
就算一两年都没有回过她的信,就算刻意与她断绝了联系,只要有心去补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那时就那么毅然决然的什么都不做?
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离开对她来说会更好,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断绝联系对她来说会更好。
说白了还是自以为是地替她作了决定。
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替她作过考虑。
根本就没有。
其实也根本就不该由自己替她作决定。
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权力呢?
震惊于自己显然对她造成过深深的伤害。
震惊于这种此时才油然而生的内疚感。
震惊于自己居然在过了这么多年后直到现在才会对她有这种内疚感。
这么多年来连一句最起码的对不起都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点歉意都没有向她表示过。
但现在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表示不了。
已经没有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了。
M长时间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眼前的那扇小窗,她似乎暂时并没有回座位上去的打算。
另一侧的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回了车厢,现在这个地方空荡荡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那些风景一直重复着,好像根本没起过任何的变化。
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就这样一直在不断自责着。
后来还是决定应该对她说点什么。
能不能听到是她的事,但说不说却是自己的事。
就算现在说出来已经毫无意义,但还是应该说出来。
于是就走上前去,站到M与那个窗口之间的空隙里,与她面对面站着,凝视着她的脸。
一种熟悉的味道不可思议的扑面而来,心里清晰无比的知道这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心里也无比清晰的知道此刻的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闻出任何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却无比真实的一次次随着自己的呼吸涌入胸腔。
其实这种味道根本就不是闻到的,而是被记忆唤起的,记忆打开了一扇尘封多年的门。
然后很快就感觉到不知该如何对她说起,就好像是羞于启口一样,那些刚刚组织起来的语言顷刻间乱作一团。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会可笑地缺乏勇气。
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伸手过去放到她的肩头,尽管根本感觉不到那样的触碰,尽管知道M也不可能会感觉到这样的触碰,但心里却还是好受了点。
后来就凝视着她的脸对她说了起来,一些本该早就对她说出的话,一些临时突然想起来的话,积聚数年的语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裂口一样慢慢倾泄而出。
面对着眼前的这张脸,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辈子只有面对这张脸的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做到倾吐自如。
甚至有一刻想要给她一个虚无的拥抱,但最终却还是没有那样做。
当车厢的广播又一次开始预报下一个到达的站点时,M转身离开向着车厢的座位走去。
又在那里站了一会,也跟着再次回到车厢。
还是站在M那个位置外面的走廊上,还是长时间地看着她。
回到座位后的M早已重新戴上了那副墨镜,她再次用一种静默的姿态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没过多久后就决定中途下车了,花了差不多一个站的时间终于作出了这个决定。
这样继续跟着她根本毫无意义。
分开之后她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与自己根本毫不相干,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去了解的必要了。
这样的了解根本毫无意义,了解多了反而只会心生更多的烦恼。
对于M的人生,以前自己主动放弃没有成为一个参与者,现在显然也没有必要去当一个旁观者了。
当车厢广播播报说下一站将在南京停靠的时候,就决定在南京下车了。
当火车在南京站停下来的时候,站在那里最后一次看M,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在默念中转身尾随着那些下车的人走向车厢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