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的岭南，老天爷像是被捅破了天，暴雨倾盆而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水帘。

江水在狂风的裹挟下翻涌着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流放船的船身被巨浪撞得左右摇晃，桅杆歪斜着，原本洁白的帆布此刻湿透沉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像垂头丧气的败兵。

船板上积满了雨水，行走间稍不留意便会滑倒，湿滑的触感让人心里也添了几分压抑。

船舱内，光线昏暗，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药味。

萧澹然蜷缩在角落，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日渐消瘦的身形。

他额头滚烫，高热让他意识有些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胸口起伏不定，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运作。

可即便如此，他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盐票母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隐隐凸起。

那纸张边缘已被汗水和雨水浸湿，有些发皱，却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这是叶臻用性命换来的最后筹码，承载着两个人的希望与托付，哪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他也绝不会放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船篷上，盖过了铁链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也盖过了他压抑的喘息。

整个船舱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剩下他与这张盐票母本，在暴雨与黑暗中苦苦支撑。

午夜时分，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暴。

就在这浓稠的黑暗与雨幕中，远处突然亮起一排橘红色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江边移动，缓缓向流放船靠近。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照亮了来人的身影。

赵旻身披一件黑色蓑衣，蓑衣上沾满了水珠，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光。

他脚踩一双木屐，每一步踩在湿滑的岸边石板上，都会发出“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身后跟着三十名黑衣死士，个个面无表情，身形挺拔如松，腰间的弯刀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他们悄无声息地登上甲板，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赵旻走到船舱门口，停下脚步，缓缓俯身，雨水顺着他斗笠的帽檐滴落，在船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斗笠的缝隙，落在角落里的萧澹然身上，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萧公子，圣上口谕——岭南瘴疠横行，环境恶劣，你到了这里，三月之内必定丧命。不过，你不必熬到三月了。”

话音刚落，他缓缓抬起右手。

身后的死士们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拔出腰间的弯刀，“唰”的一声，刀刃出鞘的声音在雨幕中格外清晰。

寒光映着雨水，在船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萧澹然听到赵旻的话，胸腔剧烈起伏，猛地咳出一口血。

那血落在身前的船板上，与雨水交融，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恐惧：“赵大人，口说无凭，圣旨在哪里？”

赵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伸手从怀中抖出一卷明黄色的绫缎。

那绫缎质地精良，边缘绣着精致的龙纹，正是圣旨的模样。

他举起圣旨，语气中满是傲慢与不屑：“这便是圣旨，只不过是空白的。御玺已经盖好，只差一个‘杀’字。今日，我便替陛下为你填上。”

说罢，他抬手从一名死士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在一旁的砚台里，蘸血为墨，握着毛笔就要在空白圣旨上写下“杀”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澹然突然动了。他左手迅速伸入袖中，猛地一滑，一物从袖中掉落，落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定睛一看，竟然也是一卷明黄色的空白圣旨，上面的御玺鲜红夺目，与赵旻手中的那卷一模一样。

萧澹然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赵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巧了，我这里也有一卷空白圣旨，同样盖好了御玺，只不过，我这卷缺的是‘赦’字。”

两卷空白圣旨静静躺在船板上，在火把的光芒与暴雨的冲刷下，仿佛化作两柄未出鞘的利剑，相互对峙。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瞬间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两卷圣旨与萧澹然、赵旻之间来回切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旻看着萧澹然手中的空白圣旨，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萧澹然竟然也有这样的底牌，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着身后的死士们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杀了他！”

死士们接到命令，立刻举着弯刀朝萧澹然扑去。

就在这危急时刻，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江面都照亮了。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船尾方向，一群身着黑衣的人正从暗河中潜入，为首的正是萧澹然的暗卫阿忠。

阿忠手中举着一个火把，迅速点燃了船尾早已准备好的火盆。

火盆里堆满了干燥的柴薪，一经点燃，立刻燃起熊熊烈火，烈焰冲天，将周围的雨幕都烤得扭曲起来。

萧澹然趁着众人注意力被火盆吸引的间隙，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盐票母本。

他看了一眼那即将扑到身前的死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将盐票母本投入火盆之中。

火舌瞬间卷起盐票母本，纸张在烈火中迅速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很快，盐票母本便化为一片片黑色的纸灰。

纸灰被热浪卷起，在空中飞舞，又被外面的暴雨打落，像一场无声的葬礼，悼念着这承载了太多重量的信物。

赵旻看到萧澹然烧毁了盐票母本，顿时怒不可遏，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猛地劈向火盆。“哐当”一声，火盆被劈得粉碎，火星四溅，落在船板上，又被雨水迅速浇灭。

可他扑过去，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灰烬，盐票母本早已化为乌有。

他看着手中的灰烬，气得浑身发抖，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火盆被劈碎，火焰渐渐变小，但那跳动的火光依旧映在赵旻的脸上，将他扭曲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他死死盯着萧澹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你以为烧了盐票母本就能活下去吗？我告诉你——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你活口！这岭南，就是你的坟墓！你逃不掉的！”

萧澹然靠在船舱的墙壁上，缓缓抬起手，用袖口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高热和刚才的动作而微微颤抖，可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他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坟也好，路也好，都无所谓。只要这盐票母本的灰烬还在，就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有人替我还魂，替我和叶臻讨回公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脸色愈发难看的赵旻，继续说道：“你们以为销毁了盐票母本，就能掩盖你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行吗？不可能！天下人都有眼睛，总有一天，所有的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你们欠下的血债，迟早要还！”

赵旻被萧澹然的话怼得哑口无言，他看着萧澹然那双充满坚定与不屈的眼睛，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丝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原本狂暴的暴雨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江面上的风也渐渐变小，只剩下水波荡漾的声音。不一会儿，江面上缓缓升起一层薄薄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整个江面，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阿忠见时机成熟，迅速带着几名暗卫冲到萧澹然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萧澹然靠在暗卫的身上，虚弱地喘息着，但眼神依旧明亮。他们搀扶着萧澹然，一步步向船舱外走去，登上了早已停靠在船边的一艘小舟。

小舟的船头挂着一盏白色的灯笼，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微弱的光芒。

灯笼上用黑色的墨汁写着八个醒目的大字：“灰烬未冷，血债未清。”这八个字在朦胧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对赵旻等人的无声控诉。

萧澹然坐在小舟上，回头望向流放船。

只见赵旻依旧站在那堆火盆的残灰里，雨水混着刚才被匕首划破手指流出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落在地上的灰烬中，晕开一片暗红，像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小舟缓缓驶离流放船，朝着薄雾深处划去。

随着小舟越来越远，赵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薄雾中，只剩下那盏白色的灯笼，在江面上留下一道微弱的光痕，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萧澹然的，是希望还是更多的危险。而留在流放船上的赵旻，看着远去的小舟，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他知道，这场较量，远远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