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南海，是被墨汁泼透的夜。

没有星子，更没有月亮，厚重的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海面，连风都带着咸腥的凉意，卷着浪头狠狠拍向“行远号”的船身。

这艘流放船本就陈旧，桅杆在暗流里吱呀作响，木纹里渗着经年的海风，每一声呻吟都像老骨断裂前的哀鸣。

船板缝隙里漏着海水，踩上去滑腻腻的，混着甲板上未干的血迹，散发出刺鼻的铁锈味。

船尾，萧澹然倚着斑驳的栏杆站着。

他玄色的衣袍被海风掀得猎猎作响，左肩的箭创还没愈合，粗布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暗红的痕迹顺着衣摆往下滴，落在船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抬手按住伤口，指腹却不自觉地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只赤金耳坠，样式简单，只在坠尾刻了个小小的“臻”字。

这是叶臻留给他最后的信物。

离开扬州那天，雪下得正紧，她把耳坠塞进他掌心时，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传过来，烫得他心口发疼。

此刻耳坠贴在胸口，还带着他的体温，可一想到那个站在雪地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萧澹然的眼眶就发涩，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耳坠的纹路，仿佛还能触到她当时掌心的暖意。

“萧大人，风大，您还是回舱吧。”身后传来护卫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

萧澹然回头，看见那名护卫身上也带着伤，脸上还留着昨日与海盗周旋的刀痕。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无碍，再站会儿。”

护卫没再多说，只是默默退到一旁。萧澹然重新望向海面，漆黑的浪头里仿佛藏着无数鬼怪，正等着将这艘船吞噬。

他知道，这趟流放路本就是死路，朝廷的追兵、海上的海盗，还有那卷藏在怀中的空白圣旨，都像悬在头顶的刀，随时会落下。

可他不怕死，只是怕再也见不到叶臻——怕她在扬州的雪夜里等不到归人，怕她不知道自己从未想过放弃。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海面突然亮起数点幽绿的光。不是渔火，那光太暗，又太飘忽，像坟地里的鬼火，顺着浪头的方向慢慢靠近。

“有情况！”瞭望塔上的护卫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慌。

萧澹然猛地直起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剑还是当年他在禁军时用的，剑身早已卷了口，剑鞘上的纹饰也磨得模糊，却陪他走过了无数生死关头。

三艘黑帆快船从夜色里冲了出来，船身狭长，速度极快，桅杆上悬着的骷髅旗在风里招摇，像一张咧嘴笑的鬼脸。

还没等“行远号”的人反应过来，箭矢已经如蝗虫般射来，“咚咚”地钉在甲板上，有的穿透了船帆，有的直接射穿了护卫的胸膛。

“盐票母本就在船上！把人杀了，东西抢过来！”海盗头子的嘶吼声透过风浪传过来，他站在快船船头，手里的弯刀映着微弱的天光，闪着冷冽的光。

他身后的海盗个个面露凶光，手里拿着斧头和绳索，眼看就要靠上“行远号”。

萧澹然反手拔剑，剑光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练。

“护好船！”他大喝一声，声音穿透混乱的箭雨，落在每个护卫耳中。

那些护卫本是流放的囚徒，却因萧澹然曾救过他们的命，此刻都红了眼，拿起身边的木棍和菜刀，拼死挡在船舷边。

一支箭朝萧澹然射来，他侧身避开，剑锋顺势斩断箭杆，随即纵身跃到船中央。

海盗已经跳上甲板，弯刀劈向一名年轻的护卫，萧澹然挥剑格挡，“当”的一声脆响，两剑相撞，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借力后退，剑尖却划开了那名海盗的手腕，鲜血瞬间喷溅出来。

甲板上很快乱作一团，刀光剑影里，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血顺着船板往下流，汇进缝隙里，又被海水冲得四处蔓延。

萧澹然的伤口被震得发疼，每挥一次剑，左肩就像被火烧一样，可他不敢停——他怀里藏着耳坠，藏着对叶臻的承诺，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咻”的一声，一支冷箭突然从斜刺里射来，箭尖闪着淬了毒的蓝光，目标却不是萧澹然，而是船尾那名缩在角落的稚子。

那孩子是萧澹然在流放途中救下的，父母都死于海盗之手，只剩他一个人，抱着半块干粮躲在草丛里。

萧澹然见他可怜，便把他带上了船，平日里总让他待在安全的船舱里，可今晚混乱，孩子怕得跑了出来，正好暴露在箭雨之下。

眼看箭就要射中孩子的后背，萧澹然瞳孔骤缩，几乎没有思考，他猛地纵身一扑，用自己的背脊挡在了孩子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箭头穿透了他的衣袍，狠狠扎进右肩的皮肉里。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萧澹然闷哼一声，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流，染红了他身前孩子的衣襟。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抱着萧澹然的胳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大人，你流血了……”

“别怕。”萧澹然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他抬手擦掉孩子脸上的眼泪，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船舱的方向推，“进去，别出来。”孩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赶来的护卫一把抱进安全舱，舱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厮杀。

萧澹然踉跄着站起身，右肩的箭还插在肉里，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拔出腰间的短刀，咬着牙割断箭杆，剩下的箭簇还留在伤口里，鲜血顿时涌得更凶。

他用绷带胡乱缠住伤口，重新握紧长剑，转身看向涌上来的海盗——就算只剩一口气，他也要护住这艘船，护住怀里的耳坠。

箭雨越来越密，海盗的弯刀已经劈开了“行远号”的船身。海水像疯了一样从破洞里涌进来，顺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流，很快就没过了脚踝。

火盆被浪头打翻，火星落在浸了油的船帆上，瞬间燃起大火，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萧澹然的力气快耗尽了，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甲板上倒下的护卫，看着燃烧的船帆，眼前开始发花。

海风卷着浓烟扑过来，他猛地咳嗽起来，伤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可他却突然想起了扬州——想起去年冬天，叶臻在庭院里煮茶，雪落在她的发梢，她笑着递给他一杯热茶，说“澹然，等开春了，我们去游瘦西湖”。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北方，那是扬州的方向。

海面上的浓烟里，他仿佛看见叶臻站在雪里，穿着素白的衣袍，向他伸出手，眼底满是期待。“澹然，回家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线，牵着他的心脏。

“替我活下去。”萧澹然对着北方低语，声音很快被风浪撕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抬手摸向怀中，指尖触到那卷空白圣旨——这是他从宫里带出来的。

船身突然剧烈晃动，一根断裂的木板朝他砸来。萧澹然没有躲，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耳坠和空白圣旨，任由身体随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滑。

海水已经没过了膝盖，冰冷的海水浸透了衣袍，冻得他骨头发疼。

“咔嚓”一声，船板彻底断裂，萧澹然的身体失去支撑，朝着漆黑的海面坠去。下落的瞬间，他把耳坠贴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这是他给叶臻的最后一吻。

随后，他便落入了无尽的黑暗，海水瞬间将他吞没，连同那卷空白圣旨，一起沉向海底。

海面的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

燃烧的船板在海面上漂浮，像一片片燃烧的落叶，映出萧澹然下沉的身影——他的衣袍在海水中散开，像一朵凋零的花，慢慢往下沉，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枚慢慢熄灭的星。

扬州的萧府里，叶臻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坐起身，额头上满是冷汗，心跳得飞快。梦里，她看见萧澹然站在海面上，浑身是血，朝着她挥手，可她怎么跑都抓不到他，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海水吞没。

“澹然！”她失声喊出来，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尖锐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被掐出了深深的印子，正好是耳坠的形状，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染红了掌心。

她猛地想起什么，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跑到梳妆台前。

抽屉里放着另一只赤金耳坠，和萧澹然带在身上的那只成对。

叶臻颤抖着拿起耳坠，指尖的鲜血蹭在金饰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她来不及穿鞋，抱着耳坠就往码头跑。夜风吹着她的衣袍，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码头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像是萧澹然的低语。

叶臻跪在冰冷的码头上，对着南方的大海，把耳坠紧紧贴在胸口。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海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萧澹然，我来接你回家。”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说过要陪我游瘦西湖的，你不能食言……”

海风吹过，带着咸腥的气息，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叶臻就那样跪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怀里的耳坠被她的体温焐得发烫，掌心的伤口结了痂，却还留着耳坠的印记。

天快亮的时候，海上的风突然停了。浪头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在海面上漂浮，像散落的萤火。

一只白鸥从远处飞来，翅膀掠过平静的海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它在海面上盘旋了片刻，突然俯冲下去，用尖喙衔起一片漂浮的纸屑。

那是一张被血染红的纸屑，边缘还带着火烧的焦痕——正是萧澹然怀里那卷空白圣旨的一角。

纸面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却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只写着一个字，笔锋刚劲，带着几分仓促，却力透纸背：

“活”。

白鸥衔着纸屑，朝着北方飞去。阳光慢慢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海面上，映得海水波光粼粼。

码头边，叶臻缓缓站起身，望着白鸥飞去的方向，把怀里的耳坠握得更紧。

她知道，萧澹然还活着。或者说，他希望她活着。

“我会活下去的。”叶臻对着大海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了哭腔，只剩下坚定，“我会等你回来，带你回家。”

海面上，那只白鸥越飞越远，纸屑上的“活”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是萧澹然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