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的时候,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那声“清璃”贴着海底的震动传进耳朵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挤过来的。
我整个人被他护在怀里,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四肢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麻——有东西正顺着水流钻进皮肤,往骨头缝里爬。是幽荧的雾,它不再说话了,改用力量压下来,像要把我的手、我的腿、我的意识全都拧成它的武器。
墨玄还在撑着。他左手撑在我身前,掌心抵着一道快要碎裂的金光屏障,指节都在抖。我知道他快不行了。龙元早就耗尽,刚才那一剑没拔出来,反而震伤了他的内腑。可他还站着,哪怕膝盖一点点往下沉,也没松手。
“醒醒。”他又喊了一声,嗓音低得几乎被水吞掉,“再不睁眼,我就……抱不动你了。”
这话不该他说的。他从来不说软话。从前八世,他都是面无表情地把剑送进我胸口,连眼睛都不眨。可现在他抱着我,声音发颤,像是怕一松手,我就真没了。
我动了动眼皮。
眼前先是黑的,接着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我看清了他的脸。满脸血痕,嘴唇干裂,额角有一道深口子还在渗血。他察觉到我醒了,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紧绷的力气。
我没说话,只是抬手,抓住了他握剑的手腕。
那把龙鳞剑还插在他脚边的骨缝里,离我的心口不过半尺。我能感觉到剑上的铭文在发烫,九个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像在催命。最后一行写着“沈清璃”的字迹,已经开始褪色,像是随时会消失。
我用力,把他持剑的手推开。
他愣了一下,没防备,手腕被我甩开寸许。我趁机翻身坐起,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没想到。体内的血像是突然烧了起来,从腹部一路冲上心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明。不是幽荧的记忆,也不是哪一世的残念,就是我自己——这一世的沈清璃,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别碰那把剑。”他咬着牙说,伸手想把我拉回去。
我没躲。只是看着他,轻轻笑了笑。
“你说过,不信命。”我说,“那你也该信我一次。”
他瞳孔猛地一缩。
我还来不及解释,四周的黑雾骤然聚拢,化作数道利刃直扑我胸口。墨玄反应极快,猛地将我往后一拽,自己迎上前去,用残存的龙力撞散那几道黑气。可他也因此失去平衡,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一口金红混杂的血。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我一把抓过龙鳞剑,转身对准自己。
剑尖刚碰到皮肤,他就疯了一样扑过来:“沈清璃!”
我没回头。
手一用力,剑刃破皮而入。
疼。但没我想的那么厉害。血涌出来的那一刻,我反而觉得轻松了。像是憋了九辈子的一口气,终于能放出来。我没有停,双手握住剑柄,一点一点,把整把剑推了进去。
直到剑柄贴住胸口。
那一瞬间,整个海底静了。
我低头看着插在心口的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庙外听老和尚讲的故事。说有个女子为了封印恶龙,跳进了深渊,用自己的命换了人间百年太平。当时我觉得傻,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非得活着才算赢。
我缓缓抬头,看向墨玄。
他跪在那里,脸上的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最后只挤出一句:“这一世……换我保护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体内的邪神碎片剧烈震颤起来,像是要炸开。可它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裹住——是我的血,混合着龙鳞剑里的古老龙息,正一点点把它碾碎、净化。
地底的绿光开始变色。
由阴森的幽绿,慢慢转为温暖的金色。那光从我胸口的伤口扩散出去,像涟漪一样扫过海底,所经之处,黑雾嘶叫着溃散,裂缝中的怨气也被驱逐。远处,那具巨大的幽荧龙尸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心口的剑身剧烈震动,仿佛在抗拒什么。
我知道,封印要重启了。
可我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变。皮肤底下泛起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指尖开始僵硬,呼吸越来越轻。这不是死亡,更像是转化。我的命正在变成这片地脉的一部分,成为新的锁链,把幽荧重新钉回深渊。
墨玄突然冲上来抱住我。
他的手臂那么紧,像是要把我勒进他身体里。我能感觉到他在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兽。
“你答应过我的。”他把脸贴在我耳边,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要跟我回家……你说要看着雪落满屋檐……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我都记得。
可我还是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拇指擦过他眼角的血痕,然后,一点点,把他的额头推到与我相抵的位置。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只有心跳声,在海水里缓慢地响着。我的越来越弱,他的却越来越重,像是要把两颗心拼成一颗那样跳。
就在这时,我眉心忽然一热。
他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正用血在我眉心画符。那是龙族最古老的契约纹,一旦完成,生死同契,永不分离。我本该阻止他,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这一笔落下,他就不再是那个被迫轮回的守门人,而是真正选择了与我共沉深渊的人。
金光从我们相触的额头蔓延开来。
整片海底升起一道巨大的光柱,直通海面。远处,我似乎看见一道人影跪在断裂的岩脊上,手里攥着一枚铜钱,仰头望着这边。是秦屿。他哭了,但我听不见声音。
光越来越强。
我的身体开始往下沉,像是被大地温柔地接住。墨玄没有松手,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任由我们一同坠向深渊中心。他的唇贴上我的额角,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一次,我陪你。”
我们的影子在金光中交叠,缓缓下沉。
碎石悬浮在周围,水流停滞,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
最后一刻,我看见他心口的契约纹与我胎记完全重合,绽放出莲花状的光芒。那光映在他眼中,像是燃尽了千年的孤寂,终于等到了归处。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睫毛。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